一晴方覺夏已深 當孤孤獨如猛虎趁夜來襲

作者 ︰ 蘇沐梓

「不了,雨停了我就走。琡璩曉」

他看了一眼腕表,「有些晚了。」

若真是不留一絲余地,也不會給顧允岩留了這麼久的時間去力挽狂瀾。

其實是他說服不了自己,總覺得看起來如此縝密完美的推斷卻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也許正是因為實在是太合理了,他才覺得心里有微微的不安……好像總有被忽略的細節,是如此的不顯眼。

他離開的身影宛如電影里面慣用的慢鏡頭,幾乎將動作都分割成一步一步,離開的時間從短短幾秒被拉長至幾分鐘、十幾分鐘,而安簡希被顧元瑾帶著和他走向相反的方向,他往下,她朝樓梯更上……安簡希上樓的腳步停了下來,目光留在底樓月白色的大門之上,「雨停了?崢」

顧元瑾答︰「似乎還沒有。」

「噢。」

非常明顯的失落客。

顧元瑾將燕窩粥放在她的案幾上,「睡前喝一點。」安簡希乖巧點頭。

顧元瑾站在門沿雙手貼面閉眼做了個「好眠」的手勢,簡希恬淡笑一笑,示意她放心。

顧元瑾合上門。

當黑夜以孤獨為名,趁勢來襲時,會讓本就不快樂的人更加無可適從。

許是先前睡了一個多鐘頭的緣故,現下的她分外清醒。清醒到仿若可以清晰地看到鏡子里面有兩個自己,一層肉身,一層虛幻。簡希對鏡卸妝,沾了卸妝乳的化妝棉自額心一圈一圈往下涂勻,她挑過精致眉眼,眼線暈開一圈漆黑……那薄薄一層虛幻如鍍上光暈的那圈自己似浮雕一般逐漸要月兌離肉身,不斷游移出身體的控制,往前、再往前……安簡希愣愣看著,直到心髒處猛然傳來一陣鑽心疼痛。

卸妝乳瓶「啪嗒」一聲摔落在地。

白色渾濁乳液濺落她一身裙裾。

疼。沒有辦法忍受。

需要藥……

隨身的小包不在身側,亦沒有力氣發聲驚動別人。

虛汗順著額際一層一層細密往外冒,黏在涂滿乳液的皮膚上,粗糙得非常非常不舒服。

有那麼一瞬,安簡希閉上眼楮甚至在想,要死在這里了。

一直很害怕忽然死去,並不是因為疼痛或者病魔,對于治療,早已成為她生活里無法剜去的一部分內容,早已沒有懼怕可言,真正割舍不下的,是人。總想著還有這樣多的生活沒有一起完成,怎麼可以率先從他的領地逃跑,不管哪一方違背承諾,都是絕對不能夠原諒的。她絕對……不能夠死…….

雨勢稍歇,顧元灝驅車回了顧安堂。

電梯一路升到四十七樓,他旋開按鈕,整層樓亮起淡淡的燈光。

等候間的沙發上睡著一個人,讓顧元灝有些意外。

他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醒醒。」

Ada如同受了驚嚇,立刻坐起。那雙困頓沒有焦距的眼楮和非常精致的面容混在一起,有些違和。

「怎麼還不回去?」顧元灝皺眉。

Ada局促站起來,扯了扯套裙下擺,非常緊張,「還有些工作沒完成。」

她低下頭,沒再多說一個字。顧元灝曾經說過——覺得自己會出錯的時候,就做個沉默的啞巴。因為說得愈多,破綻越多。

「張勍的工作交接清單?」顧元灝掛起了西裝外套。

Ada詫異抬頭看他,不明白他怎麼如此精明,她的情緒稍稍調整得當,恢復了往常的干練︰「三少,岩少爺那邊,非常難辦。」

「不難辦也不會讓你去做了。」

顧元灝進了辦公室,開始起草文件。

窗外從墨色漆黑一直到晨曦初現。

顧元灝關上手提,拿起電話撥下了一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做個交易。」不等對方開口,顧元灝先聲奪人。

顧允岩的聲音頗染倦意,「從早煩到晚上,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

「如果一點興趣都沒有,何必接我電話。」

電話那端的顧允岩冷淡揉捏眉峰,換了只手接電話,「條件是什麼?」

「放中天鴿子。」

「你公關報告決定怎麼寫?」

「不用你操心,只是張勍必須先冷一冷。」

「左右還是對你最有利。」

顧元灝笑了,一掃倦意︰「看來你是同意了,沒想到張勍對你這樣重要。」

顧允岩冷哼一聲,「顧元灝,還沒玩到最後,你先別得意得太早。我保張勍是為了總有一天,看你後悔。」

顧元灝掛了電話,他的威脅自己听了太多次了,每一次都一樣沒有創意。

那端剛斷,手機就響了起來,顧元灝接通,還沒等對方說完,他就站了起來,模樣著急,「我馬上過來!」

風一樣地接過Ada準備得當的外套,用濕毛巾簡單擦了把臉後遞還給她,「文件在我桌上,你整理好後裝訂成五十份,替我發給各個部門。」

「明白。」

惠安醫院。

宋醫師合上診斷書,滿臉疲憊︰「心髒病忽然發作,不過意志力很強,已經安全了。」

薛蘊芝的神色里滿是戒備和不滿,顧元瑾模樣委屈,看樣子已經被她責備了一路。

「你也一夜沒睡?」顧元瑾瞧著顧元灝眼角下方的青黑色,皺眉問他。

「我沒事,小希怎麼會這樣?」

「暈倒在浴室里,原因不清楚。」

顧元灝用力捶了捶牆,聲音懊惱︰「我總覺得虧欠她很多。」

「你知道就好。」

循聲望去,薛蘊芝神色薄怒地盯著他看,那種一旦孩子受到傷害自己便會豎起所有的刺不管面前站的是誰,均會毫不客氣狠狠刺向他們的母性,在這麼多年里早已成了習慣,薛蘊芝早已被這種心力交瘁的習慣折磨得初現老態。

她總不得知,她和小希的父親都異常健康,為什麼小希一出生就得了這樣奇怪的病,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還記得五歲那年,安簡希第一次發病,那一次薛蘊芝真正認識到了病情的殘酷,好不容易才搶救回來的安簡希一張開眼楮就開始哭著喊疼,薛蘊芝跪在她的床前,吻著她虛弱無力的小手,只能一遍遍說著,「媽媽在。」如果可以,她寧願那些病痛全部加注在自己身上……

當時簡希睜著無辜怯懦的大眼楮問她,「媽媽,小希是不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薛蘊芝不知如何解釋,哭得不能言語。

孩子往往都具有異于常人的敏感,而父母最擔心的除了病情本身,更是對小希心理健康的影響。

這個時候,如果一旦發現了「光」,薛蘊芝會比小希本身更不願意放手。

……

這次住院一住就從秋天住到了冬天。

窗外從金黃遍野變成了銀裝素裹。

顧元灝推開門,她依舊毫無察覺地靠在窗沿,渾身穿著粉紅色的維尼熊睡衣,長袖長褲,栗黃色的微卷頭發蓬蓬堆在肩際,她伸出手指在窗戶上畫笑臉,一幅接著一幅,畫完了之後自己就開始也跟著笑,安靜溫馨的畫面。

顧元灝拿起她攤在床頭的漫畫書,響聲驚動了安簡希。

見他隨意翻看,安簡希理了理頭發,「早上剛看了一個故事,覺得挺感動的。」

他坐下來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她的聲音開始像流淌的泉水一樣叮咚︰「從前,布先生很喜歡石頭小姐,可是她很快就要和剪刀先生結婚了。布先生很難過,他想為石頭小姐做最後一件事,于是在結婚前他找到了剪刀先生,說了自己的願望。再後來,所有去參加石頭小姐和剪刀先生婚禮的賓客們回來都說,那天石頭小姐的婚禮禮服簡直漂亮極了。」

默了半晌,顧元灝才說,「這麼大了,這樣的故事你還是能看一次感動一次。」

「只是很羨慕石頭小姐,有那麼深愛她的布先生。」

「你也會擁有這些愛的。」顧元灝合上漫畫書。

安簡希低下頭看著素淡的指甲油,語氣染了一層酸澀︰「听說有一只小海獅,她剛出生就有缺陷,她從來都听不到同伴發出的聲波頻率,不能和大家正常交流。所以每次遇到危險大家相互報信的時候她都還傻傻等在原地,而同伴在逃跑的過程中往往為了顧及她損失慘重……久而久之,大家都不願意和她待在一起玩了,說她會連累自己,更沒有人會來愛她。于是這只小海獅只能每天自己跟自己說話,自己跟自己玩兒,可是她不能夠躲在角落里面哭,因為媽媽看到了會很難過的。」

「小海獅如果覺得辛苦了的話,是可以哭出聲來的。」

安簡希抬頭看向顧元灝,他明亮漂亮的眼楮里辰光流轉,一絲心疼懷念在眼底稍縱即逝,快得讓她幾乎錯過。

「元灝哥哥」她將頭埋進了他的膝蓋里,也不知道剛剛的話是說給他听還是說給自己听,只是覺得越長大,自己越把控不了眼前這個男人,她怕成為他的負擔,又希望能成為他的負擔他的所有一切都令她熟悉到了毫無防備,乍然說出的溫柔話語更是讓她沉湎回憶的心田喜悅如陽。

「聖誕節快到了,想去哪里玩?」

安簡希搖搖頭,「哪里也不想去,你陪著我就好了。」

「好,我陪著你。」

……

「好冷好冷!」

水靈一邊搓著手一邊直往中央空調面前站,恨不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空調里吹出來的暖風所包圍。

夏初妤合上劇本,看著她笑,「你現在倒真成了我們這兒的常客了。」

「那可不!聖誕節在墨城是你《魅》的首秀,我能不激動能不天天過來看看進度嘛!」

說起聖誕節,夏初妤起身去翻了翻日歷,搖了搖頭,「只有一周不到的時間了呢。」

「怎麼了?」

初妤興致並不高的樣子,「緊張。」

「我看不像。」

初妤瞪她,「我不要听。」她準沒好話。

果然——「我看你是思慮過重,可是這思慮並不是因為緊張演出,而是因為思念某人卻見而不得導致心神恍惚郁郁寡歡……」

夏初妤裹緊了披肩,繞開她走向遠處,水靈一步不落地跟了上來。

「初妤,我問你啊——」

「停!」

「別鬧呀,我認真的。」

「你保證你說的是人話?」

水靈連連點頭,「我保證!我保證!」初妤這才嘆著氣回頭看她,水靈立刻笑得燦爛︰「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我呢,後來我就回去自己翻電影看,然後初妤你知道嗎,我在泰坦尼克號里面發現了一句台詞,特別適合用來描述你和顧元灝手拉手共赴火場的愛情了!」

就知道她還是要說這件事!

夏初妤捂住耳朵。

可那姑娘可頑強了,非要試圖掰下初妤捂住耳朵的雙手,偏偏還踮著腳往她耳朵邊湊近了說,「那句台詞叫p,p!你不要以為是‘你跳我也跳’啊,這句話翻譯過來叫生死相隨!生死相隨你懂不懂啊初妤!哎!你跑什麼呀你!」

……簡直快被她煩死了。

孜孜不倦地從入秋說到了冬天,說到舞蹈基地里面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夏初妤和顧元灝愛到共赴火場矢志不渝的淒美愛情,連指導老師都會特別贊揚夏初妤,「怪不得初妤你的感情表演這樣到位,原來生活中經歷了這樣轟轟烈烈的故事。」

夏初妤終于忍無可忍,對著喜滋滋的水靈說道︰「你再敢造一次謠,我保證讓你的故事更加轟動!」

水靈哈哈大笑,「初妤你威脅我誒!」然後她很快就眼楮骨碌碌直轉,手撐下巴,「可是我好像沒有什麼故事 。」

夏初妤壞笑︰「不不不,流浪貓的故事可精彩了!」

果然一說完這話,水靈立刻驚恐萬分地捂住嘴巴,還特別配合地做了個拉鏈縫上嘴唇的動作,三指立得筆筆直,拼命「咿咿呀呀」的發誓保證自己再也不胡鬧了!

這是她心底最緊張最封層的快樂,私密到她不想再和第三個人分享。

那個關于流浪貓的偶遇,其實發生在初妤轉學到水靈所在的高中之前。

印象里那個男孩子的面容早已被久遠的時間氤氳得如墨汁暈開,而她能夠銘記的只有那份怦然心動的感覺,如蝴蝶棲在心頭,經久不散。

純屬意外的夏日午後,一切都風和日麗到剛剛好。肆意張揚的少女騎著單車趕回宿舍樓,誰知半路忽然躥出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咪,她一個急剎車車頭不穩,「砰」一聲就撞上了路旁的大樹,整個人也是從車座滾到了地上,摔了個底朝天。

水靈揉著摔痛的站起來,剛想逮住肇事者狠狠「教育」一番,可人還沒走到那只壞貓跟前,就發不出聲音了。

很久以後她想起這一幕,依舊會覺得心跳加速。那個半蹲著身子一邊給小貓的後腿纏繃帶一邊責怪它四處亂跑的男孩子,整個人清朗干淨得就像岩井俊二筆下的白衣少年,這樣的畫面實在太溫柔,讓水靈的聲音也跟著變溫柔︰「同學你好,請問這是你養的貓?」

他聞聲看向她,卻是搖頭,「我不養貓。」

聲音冷淡,似炎熱夏天里忽如其來的一股冷空氣吹入心田。

後來無論如何閉眼回憶這個場景,都覺得有一絲缺憾縈繞在心頭。那個少年戴著寬大帽檐,陰影打在他的臉頰上,讓她只能記住那雙眼楮,漂亮、澄澈、還有一絲絲的冷淡和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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