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映簾瓏,燈火明滅,陸雲軒看到杯中茶盡時,才恍然想起,原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可那些支離破碎的模糊的記憶里,尚且還有著他們的影子,只是那時的傅千秋,是冷峻而倔強的,並非遇到時夢簾那時的溫潤如玉。
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原來以前的他,是這個樣子」時夢簾沉吟,「我從來不知道,那個一直在他心中揮散不去的女子是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
「紅玉師姐已經離開很久了,久到門派里幾乎已經沒有人再提起她。」陸雲軒嘆道。
時夢簾幽幽道︰「這幾年來的修佛,使我懂了不少從前不懂的東西。剛剛遇到千秋時的我,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家門,沒有任何見識,不懂江湖冷暖,一旦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只想著一直有他相伴,便是幸福。而現在縱使不能夠與他在一起,只要他一切安好,我便心中釋然。」
夜涼,如水,心燈,若茶,而真正能夠做到釋然者,又有幾何。
看著夜已深,時夢簾起身告辭,回到自己房中。次日清晨,踏著昆侖山獨有的清爽晨風,一行人向著山頂昆侖派進發。
一路無話,當到了昆侖派山門時,來來往往的弟子立刻熱情地上來招呼。時夢簾看著陸雲軒微笑著向他們問好,師兄弟打成一片的熱忱,絲毫沒有像他回憶中對待傅千秋那般冷漠與敵視。難道說,越是修仙之人,對于與妖魔相關的一切就越仇視麼?她不懂,她只是一介凡人,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那些神仙人鬼與江湖恩怨,她都不懂,她只是帶著自己的思念,來到這里。
當陸雲軒、秦莫承、雪涯、沈明漪、時夢簾、陌言這一行人走向昆侖正殿時,負責接引他們的弟子才收回剛才的笑容,面色黯然地低聲對陸雲軒道︰「陸師兄,門派里出事了。」
「怎麼了?」陸雲軒一驚,眉頭微皺。
那弟子看了看一邊的秦莫承等人,然後壓低聲音道︰「前日有人來下戰書,聲稱聲討昆侖派,並且,已害死了幾名師兄。」他說話時故意把聲音放低,不想讓秦莫承等人听見,無故被敵人來犯,這畢竟是有損昆侖派顏面的事。
「什麼人干的?」陸雲軒立刻追問。
那弟子微微搖頭,為難道︰「我也不知道,似乎來人非常厲害,那幾名師兄明明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了,實在是太嚇人,大家都戰戰兢兢,生怕敵人下一個就對自己下手。師傅和長老們似乎也相當慎重,已經秘密商議了好幾次,卻一個字也不讓我們知道,結果大家更是恐慌。」
到了昆侖大殿,等候弟子進門通報傳訊的功夫,陸雲軒轉頭看了秦莫承一眼,那意思是一會對你細說,秦莫承會意,他們兩人的相處已經極為默契,很多時候一個眼神便已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待得進入大殿,只見殿前站著背對著他們站著一位身著藍色道袍的老者,老者須發均已花白,然而就那樣靜靜佇立著,卻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凝重。
「師傅。」陸雲軒首相上前一步,先行向那老者回頭,原來,這便是昆侖派的掌門人雲滄真人。
雲滄真人轉過頭來,眉目間除了和善之余尚且帶著幾分凝重與威嚴。秦莫承不解,這樣一板一眼嚴肅正經的人竟然也能與自己那詼諧幽默的師傅成為至交好友?正思索著,陸雲軒已將大家介紹給雲滄真人。
「原來,你也是許老弟的徒弟啊。」雲滄真人帶著慈善的微笑看著秦莫承。
秦莫承思索著,為什麼他這句話中要帶個「也」字?
各人均施禮見過了雲滄真人並說明來意後,陸雲軒便問道︰「師傅,弟子適才上山時听說門中有人尋釁,還殺傷了幾位師兄?」
似乎雲滄真人先前沒有打算此時讓陸雲軒知道,然而既然已提到此,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囑咐了那些孩子們莫要亂說以免引起其他弟子們的不安,就是不听話,唉。」
「師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陸雲軒立刻道。
雲滄真人又長嘆了一聲,並沒有說話,而是來到桌案旁,將壓在硯台底下的一張紙拿出來,遞給陸雲軒。
陸雲軒將紙拿在手里,盯著看了一會,站在他身後的秦莫承很想湊過去看,不過介于明目張膽地窺看人家門派內部之事總是有些說不過去,于是只好靜靜地在他身邊站著沒有動,不過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在那之上飄過一圈。
由于站的角度的關系,秦莫承看不到紙上面的大部分內容,而就在他這一瞟之下,卻清清楚楚地只看到了信中落款署名的三個字︰傅千秋。
與此同時,陸雲軒也以看完了信箋,將其還給雲滄真人,然後不由得蹙眉問︰「是他?他回來了?」
雲滄真人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陸雲軒想了想道︰「信中提到的那幾位師兄的名字,就是這次遇害的?」
「不錯。」雲滄真人沉聲道。
陸雲軒思索了一會,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雖然我對那時的印象有些模糊,但我記得,那幾位師兄從前都是欺負過他的。」
「如此看來,他是要回來報復了。」雲滄真人輕嘆。
「我只是不明白,他究竟為何能夠活著走出降魔古境?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妖魔能夠從那里面活著走出的。縱使他身上有著半分魔族魂魄也不可能。」陸雲軒道。
雲滄真人點頭,「雖然有些功力高深的神魔並不畏懼這區區仙法幻化的降魔古境,但他身上只余半分魔族魂魄,降魔古境無論如何也不該對他無效。」
「師傅,我們現下可否該全力備戰?」陸雲軒請示道。
雲滄真人點點頭,吩咐著︰「雲軒,你先好生安頓這幾位朋友,陪這位華山的小兄弟在山上轉轉。眼前昆侖派危機四伏,尤其不能讓客人的安全出了差錯,御敵的事我會再安排其他弟子設防。」
「是。」陸雲軒領命。
幾乎是頭一次,他沒有被任命為帶領其他兄弟們抗敵的主力打手。雖然看起來,對他而言這是一項十分輕松的安排,然而身體上的輕松不代表心里的輕松,昆侖派是多事之秋,而卻在此時師傅他老人家卻讓自己只陪著秦莫承,難道說,師傅已決定對傅千秋不再顧念舊情了?畢竟秦莫承也是華山弟子,師傅他老人家是不想讓秦莫承也參與其中吧,陸雲軒揣測著,然後帶領秦莫承一行人來到弟子房安排住處。
雖然表面上不大說話的秦莫承其實腦子轉得飛快,他自然知道返回昆侖山挑釁的是傅千秋,也清楚掌門雲滄真人的意思。不過他最為肯定的是,陸雲軒一定會把這亂七八糟的事整理好講給自己听。既然雲滄真人不願意讓自己插手這件事,那麼自己表面上只好裝出並不關心的樣子。于是看著陸雲軒將陌言、雪涯、沈明漪、時夢簾安頓好了處,然後一笑道︰「雲軒哥,帶我四處逛逛吧,時間還早呢,我不想回房呆在。」
「好。」陸雲軒也微微笑了笑,知道只有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時,才有機會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給他。
傍晚,趕了半天路又逛了半天了秦莫承終于在陸雲軒的強拉下回房休息了。由于昆侖山地理位置的緣故,其環境自然比不得中原富庶,房屋數量也相對有限,于是秦莫承便與陸雲軒同住一室。勞累了一天的他連晚飯也顧不得上吃便沉沉睡去。陸雲軒也知道他累了,盡管有著高超的內功實際上這小子的身體底子卻比自己差了很多,從這麼長時間的旅途相伴便可以看出來。于是只好無奈地搖頭笑笑,將被子給他蓋好,然後自己走出門去和其他兄弟們商議抵御來敵。
當秦莫承醒來時,已是夜深,睡了一覺讓他覺得恢復了不少,身邊卻沒有陸雲軒的影子,許是依舊在籌劃對敵之策吧,然而這卻讓他覺得心里有些不安。于是穿衣起身,想起自己原定的計劃,那便是在戰斗之前先找到傅千秋。
當秦莫承推開房門時,卻意外的發現沈明漪竟然抱膝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倚靠在門邊,已經睡著。
「明漪!你怎麼在這?」秦莫承一驚將她搖醒。
「啊,莫承哥哥,我是來找你。」沈明漪起身,立刻道。
「怎麼不進來?」看她睡在這的樣子,秦莫承不由得有些心疼。
沈明漪道︰「雲軒哥說你睡了,我不想打擾你,他說你夜里可能會醒來,于是我便在這等你了。」
「好明漪,什麼事這麼急?」秦莫承不由得問道。
「其實,其實也不是什麼急事,就是我不說出來心里總惦記著睡不著。」沈明漪低頭幽幽道︰「莫承哥哥,其實我早已猜出,將侍劍山莊滅門的就是點蒼派帶來的高手傅千秋,對麼?還有現在打上昆侖派的也是他。我知道你和雪涯姐姐,還有雲軒哥都不願意告訴我,是怕我對華山派明漪確實要報仇,但是仇人是誰並不重要,無論他是哪一門派的弟子,他就是他,他和莫承哥哥沒有關系,明漪不會因為他是華山弟子而對華山派有著敵意的。」
「明漪,我」听她這麼說,秦莫承心里反倒有些愧疚了,他承認自己不願意讓沈明漪知道仇人是自己的師兄,這是有著私心的。雖然他並未對沈明漪存著關系更進一步的想法,但畢竟也是這麼長時間來相伴的好友,他不希望沈明漪與華山反目成仇。可是不說歸不說,她遲早會知道,逃避並不是解決的辦法。
「明漪,這件事交給我好麼,我不會讓侍劍山莊數百條人命的血白流的。」秦莫承說著,便要向院外走去。
「莫承哥哥,你去哪?」沈明漪立刻追上叫住。
秦莫承停步,道︰「明漪,我听雲軒哥說,千秋師兄與部分點蒼派的高手近日已藏身在這昆侖山脈之中,昨日我便想要找他出來。我想問他,既然是來報復昆侖派,那麼又為何要助紂為虐幫助點蒼派殺害侍劍山莊的那麼多人。」
「不,不行!」沈明漪立刻著急的搖頭,「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連侍劍山莊幾百條人命都殺了,他不會顧念同門之情的,你去找他太危險了。況且,昆侖派對他有授藝之恩,他只憑借從前弟子們對他的不友善,就將昆侖派視為仇敵,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舊情而言。」
秦莫承搖頭,「不僅僅是這樣的,雲軒哥說,他與昆侖派之間有著更深的恩怨糾葛,只是現在我還不明白。我一定要去弄清楚。」言罷轉身便大步走開。
「莫承哥哥!」沈明漪一把將其拖住,「莫承哥哥,你不要去好不好?明漪求你。那個人好可怕,明漪已經失去了父親和家園,不能再沒有莫承哥哥。」
「明漪,不用擔心我。」秦莫承嘆了口氣,企圖說服她。
沈明漪流淚道︰「莫承哥哥,明漪知道父親在世是擅自做主與許掌門定下明漪與與華山派的親事讓你不高興,現在父親已然不在,那樁親事也也已做不得數了吧,明漪已不再奢求能夠這一生能夠陪在你身邊,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平平安安地,讓明漪能偶爾看到你,就已足夠了。不論明漪到底能不能為父親和家人們報仇,都不希望你來親自涉險。」
「明漪」秦莫承很不會拒絕別人,尤其是女孩子,驀然間,似乎覺得頭有點暈,不曉得是還沒睡夠還是心里很亂,于是就那樣定定地站著,任由她從身後擁著自己,不動不語。
而就在夜色彌漫的另一邊,卻有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正悄悄地看著。
雪涯,不知從何時起,她已養成了一種喜好,便是偷偷看著秦莫承與沈明漪之間曖昧不清的一面。她很喜歡看,就好似抓住什麼證據似的,來告訴自己,那個男人,不屬于自己。只有這樣讓自己心里清晰明確的痛著,才能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不會與他相交,而他,也從來不曾給過自己什麼明確的承諾。她很想與他大吵一架,就像抓住了自己的心上人與其他女子之間的不當關系一般,可是她卻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與他吵,因為他根本不是自己的什麼人。他只是他,一個尋常的江湖俠客,他心里有誰,她不知道,她從來都不懂這凡間形形色色的人們,更加不懂男人。
此時,她唯一知道的是,尋找傅千秋這件事,可以自己去做,並且她也想去見見傅千秋。
那個處處受人排擠正邪難分的人,應該和自己很像吧?
于是再望一眼月夜下那相擁的一對男女,然後她便轉身向著山嶺之下的方向跑去。
茫茫昆侖山,夜風中夾雜著飛雪如絮,並不寒冷,卻蒼涼徹骨。
無痕的朔月清光揮灑在蒼茫一片的滿山雪嶺,一時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這淒冷夜色中的昆侖山脈上,任風雪吹動白色衣裙。
「傅千秋!你在嗎?」走得實在沒有方向了,雪涯干脆就在這一望無際的山嶺落雪上坐下,然後想著茫然無痕的蒼空之上喊道。
「傅千秋!你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發泄過自己。
「我與你一樣,我的身上流著魔的血,你都不願意見見我麼?」
「無論在哪里,都只是異類,那些美好的事物永遠不屬于你我,對麼?」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心里的矛盾永遠也不會停止,可是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非但不會拉你一把,反而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將你往魔道上推,是不是這樣的?」
「心里從來不會清楚想要得到什麼,可當失去時,確實徹底的挽留不及。」
「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傅千秋,你到底在哪里?」仿佛是在對那個叫做傅千秋的人說,也像是在說給自己,冥冥之中似乎自由一種惺惺相惜之意,說的累了,便不由得坐在原地靜靜地發呆。
他,應該不會出來的吧,她原本沒指望他能听見。
然而就在她呆坐在這無垠雪原上是,身後似乎有著輕微的腳步聲踏雪而來,緊接著是一個略顯低沉卻很好听的男子嗓音輕輕地道︰「你,是來找我麼?」
雪涯猛然回頭,站起身來,但見站在自己身後的,是一個一身淡黃色長衫的男子,身材很高挑很俊逸,就如同時夢簾訴說的那般,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潤如玉的氣質,然而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眼中像是燃燒著火焰,將這無痕雪原燃盡的火焰,那火焰讓人驚恐,讓人寒冷徹骨。
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恨啊,綿延多年,終將一切焚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