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場,是沈謝與水無形的文斗,這一場,由上場勝出的一方出題決定比試的內容。而沈謝出的題目是斗琴。
那日落花樓比詞,沈謝輸給了水無形。今日似是尋個穩妥起見,沈謝選擇了比試琴藝。我不禁納悶,水無形會彈琴嗎?這倒是沒有見過。
中國古代的琴家多為文人,君子六藝之「樂」最重要的表現形式便是琴藝。但古時文人專于經史子集,于琴藝之道,文人們又主要是藉琴求道,修身養性,而對樂曲旋律結構,章法,節拍等不甚追求。陶淵明撫「無弦琴」,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給後世文人們極大的精神慰藉,是品琴道的極致典範。
當然,這不是說書生撫琴,就不諳音律,亂彈一氣。或許他們指法上並無造詣,但于琴音意境上的追求卻不亞于專業琴師。而醉心詩詞的沈謝跟水無形二人,皆是情緒敏感之人,想來兩個人的「斗琴」比試,必然也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擂台之上,左右二十步之間,此刻已然安置了兩柄弦琴。兩個人一左一右走上台去,然後相互拱手,落座于琴台一側。
斗琴,不同于琴藝展示,實際上是一種極端的琴藝比試。由比斗雙方各自選曲,然後相繼操琴,比的不單單上的于琴藝上的造詣,還有對自己情緒的把握,對心境的掌控。如若一方首先被對方琴音所擾,便是敗了。
沈謝收斂凝神,閉目片刻,便手撫琴面,指撥琴弦,隨之琴音頓起。
他所操的曲子,名為《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據傳是蔡文姬所作。漢末大亂,烽火連年,蔡文姬在逃難中被匈奴所擄,流落塞外,後與匈奴左賢王結成夫妻,生了兩個女兒。在塞外度過了十二個春秋的蔡文姬,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後曹操平定了中原,與匈奴修好,派時節重金贖回文姬,于是她便寫下著名長詩《胡笳十八拍》,敘述了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
而今沈謝所操之《胡笳十八拍》,是古樂府琴曲歌辭,一章為一拍,共十八章,故有此名,反映的主題是「文姬歸漢。」描述了蔡文姬思念故鄉而又不忍骨肉分離的極端矛盾痛苦的心情。音樂委婉悲傷,撕裂肝腸。
這首曲子全段離不開一個「淒」字,沈謝琴音乍起,一股淒切哀婉的聲音便在整個演武場上開始蔓延,高則蒼悠淒楚,低則深沉哀怨。
我不知道沈謝如今是何心態,選奏了這首如此淒涼的曲子。但只見台上的他,似乎全然沉寂在自己的琴音之中,目光專注,神情肅穆,就像是在追尋那蔡文姬的身影,為她敘述著一生的悲苦不堪,而在場的所有人,也似乎漸漸被這種淒楚的情緒所感染,神游物外。
沈謝于指法技巧上或許並不高明,但琴音所及之處,卻如泣如訴。他的心境竟然于琴曲答道了高度的契合,不知道這麼一個才子闊少哪里來的女子身上才有的哀怨悲憤。我有種怪怪的感覺,就像站在台上的不是意氣風發的青州才子,而是一個黯然**的失戀青年。
就在眾人渾然忘卻,深感文姬不幸一生的同時,水無形動了,與沈謝低沉的琴音不同,他兩指一撥,高亮明快的琴音頓起。
這一曲,卻是《醉漁唱晚》。
《醉漁唱晚》是唐代詩人皮日休和陸龜蒙所做的琴曲,全曲描繪了漁翁豪放不羈的醉態,素材精煉,結構嚴謹。明刊本《西麓堂琴統》所載之解題雲︰「陸魯望與皮襲美泛舟松江,見漁父醉歌遂寫此曲。西塞山前,桃花流水,其興恐不相上下也。」由此可見,此曲實有笑傲煙雲,醉鄉酣美之意,非塵埃奔走,粗心浮氣所能領略其趣。
「翁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聆听此曲,便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心境的踫撞!一個婉轉哀怨,似悲而傷懷,一個怡然自得,似灑月兌不羈。
可這卻苦惱了一旁的听眾,到底我是該悲呢,還是該喜,是要愁呢,還是笑呢?真真一個悲喜交加,欲哭無淚啊。
隨之兩人琴音漸入佳境,只見沈謝雙目緊閉,眉頭深鎖,十指所掠之處越來越快,而水無形目及深遠,揮灑自如,一指一弦音,撥弄自得趣。
「沈謝指法嫻熟,弦和音遠,卻也未輸于漁夫豪放不羈,佯狂之態。」台上的沈唯言含笑撫須,不由地贊了一句自己的寶貝兒子。
「那何時能分勝負?」不懂音律的西昆侖一直面色平靜,听沈唯言說話,遂而問道。要是這兩位一曲奏畢,卻也分不出勝負來,怎麼搶地盤?
「勝負麼,」沈唯言搖了搖頭「此刻兩人操琴穩健,看來都是心志堅定,絲毫不被外音所擾,一時也難判高低。」
我听到沈唯言的話,癟了癟嘴,《醉漁唱晚》在篇幅上沒有《胡笳十八拍》那麼長,是一首短小卻精湛的曲子,《醉漁唱晚》此刻旋律節奏換以連續的三連音,下方伴隨強有力的固定低音,已然到了最後一段,**迭起之時。
而《胡笳十八拍》此刻還在第十一拍的樣子,剛到全曲的轉折,音調漸漸轉為歡快明朗的段落,抒寫著民族歡樂,歸國的喜悅之情。正是詩中所雲︰破瓶落井空永沉,故鄉望斷無歸心。
寧知遠使問姓名,漢語泠泠傳好音。夢魂幾度到鄉國,覺後翻成哀怨深。如今果是夢中事,喜過悲來情不任。
看來,水無形就要率先結束,而最後就只剩沈謝一個人獨奏哀怨了。
隨之一個急促的泛音,水無形雙手離開琴面,站了起來瀟灑一笑,若如《醉漁唱晚》收音之感,盡顯一種感慨萬分的情狀來。
沈謝依然在演繹著蔡文姬歸來之後思念遠在塞外的子女之情,正是︰「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後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
台下一群不堪音律的大老粗們此時正在討論怎麼評斷勝負,他們也不懂到底是誰彈的好,誰彈的不好,卻只知道為己方搖旗吶喊。哎,是哪個極品想出來用文藝比拼來決定黑社會地盤歸屬這種餿主意來的?
台下眾人的討論聲漸漸有蓋過《胡笳十八拍》的勢頭,真是一群下里巴人,知道尊重藝術家的辛苦工作不?人家彈個琴賣的力氣也不比你們打一架費的勁兒少。
「啪」一聲,弦斷了一根,音也斷了,沈謝神情落寞地站了起來,朝水無形很誠懇地說道︰「水兄,在下輸了。」
听得沈謝說得很坦誠,水無形卻不好意思了,「若不是有台下聒噪之音,《胡笳十八拍》之妙音卻也不會驟斷,你我卻在伯仲之間,理應平手。」
沈謝感激地看了一眼水無形,隨後朝台下眾人鄙夷地掃了一眼,說道︰「粗野閑漢之音,卻也擾不得某分毫,在下弦斷音止,實乃水兄剛才灑月兌不羈之風采,沖散了某心中郁結之情。此刻得已豁然開朗,實托水兄一曲《醉漁唱晚》。」
原來沈謝心里面果然是真有點戚戚然的感覺,難道是被那落花樓行首藍子姝甩了?
「沈兄客氣了,能洗去沈兄心中沉悶之情,實屬某之所幸。」
水無形笑了,沈謝也笑了,兩人隔空對視,笑容中有那麼點相惜相感之意。
在這之前,兩個人還是在青樓相互置氣的傻孩子,而此時,卻頗有那麼一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豪氣來,就不知道沒度劫波會不會成兄弟。
兩個人相繼走了下來,朝上首台席走了過去,快要落座的時候,我听到沈謝俯首低聲對水無形說了兩個字。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