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歸旋拿起書架上的書,曹大家的《女誡》、劉向的《列女傳》……越看心里越煩,索性丟到一邊倒在貴婦榻上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間有人推她,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她悻悻道︰「你回來了?」
那人認真端詳了她一會,忽然眉頭一松,氣定神閑並風神雋逸地笑道︰「說吧。」
「說什麼?」
「有什麼煩心事盡管說出來,為夫可解。」
歸旋也認真看了他好一會,搖了搖頭,「不行,你解不了。」
湛霄面帶薄怒,「胡說八道!天大的事情你只管說出來就是。」
「那你讓我現在懷孕吧。」
「咳咳,咳咳。」湛霄以拳掩口咳了數聲,起身正色道︰「夫人早些歇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楚歸旋氣急敗壞地一把抱住他,「不許走,賴皮鬼!今日你非得、非得、非得……」
他哈哈大笑起來,「非得怎樣?你說啊。」
瞧著他捉弄愉悅的眼光,楚歸旋又羞又惱雙頰如火,索性憤憤道︰「是啊,我就是不識羞,就是要你留下來陪我!」
他目光柔軟下來,眼中似蕩漾著深邃無垠的星河,低聲道︰「我何嘗不想留下來陪你?不過……阿旋,這也太難為人了。」
他低頭吻她的唇,甜美的、醉人的、芬芳的、柔潤的、卻讓人越吻越干渴。
她說︰「那為什麼還要忍?湛霄哥哥,我可以的,別的女人行,我也一定行……」
他微微頓住,過了片刻,輕輕推開她,「阿旋,這件事情我們不是已經談好了嗎?」
「什麼談好了?分明是你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哼,你小瞧我!你憑什麼覺著別的女人都能生孩子就我不成?再說你等得了三年,旁人等不了怎麼辦?」
他眉頭微蹙,「旁人?我母親對你說什麼了?」
歸旋心一橫,「是啊,是說了,婆婆說要好好教訓你,讓你不可冷落于我,她還等著抱孫子呢!到時候你怎麼對她說?說阿旋身子羸弱不堪生育?好吧,那就再為你尋一房身體康健的女子替你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你干不干?」
湛霄不禁一愕,過了片刻,笑了起來,「你在擔心這個?」
歸旋賭氣不語。
他笑道︰「這事有何難解?我自會告訴她,君子克己胸懷天下,兒子本就無心顧及內宅,平生有一婦足矣,給我安排再多的佳人,也是無福消受、誤人青春。」
歸旋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君子克己胸懷天下……」
「別扯這些沒用的廢話!」
他笑起來,看著她的眼楮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我說,平生有一婦足矣,平生有歸旋足矣!」
楚歸旋再也止不住唇角璨然盛放的笑意,撲過去緊緊抱住他︰「湛霄哥哥,歸旋有你亦足矣!歸旋……慕你久矣。」
他靜靜擁著她沒有說話,此刻,心中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緒。他能手書錦繡文章,也曾經劍挑三萬里山河,卻訴不盡此刻的激蕩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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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極快,歸旋依舊兢兢業業地繼續學著做一個好女人,每日侍候婆婆、晨昏定省,學女紅、學烹飪、學管家。
其實管家一事她算不得一竅不通。在楚府時雖然有李塵和杜嬤嬤幫襯,但她畢竟已經掌管門庭經年。不過此刻她依然需多做準備。在楚府她可以隨心所欲,做好做壞無人干涉,可慕府不同,一切都有嚴格的規矩和章程,產業和人事也復雜得多。
如果還和上一世一樣,廖夫人今年冬天便會染上一場大病,從此纏綿病榻,接著便會將家中內事全部交付出去。對于錢和權,她本無貪求,不過決不能讓它們和上一世一樣落到徐夫人手里。
廖夫人見她勤勉,這個月也試著將一個茶園和兩個農莊撥給她管理。這幾處產業的收支簡單,但賬目卻做得規規矩矩、一絲不紊。歸旋知婆婆的意思是讓她由淺入深,順道學習侯府的賬目條理。所以她將這幾處產業幾年內的賬本全都拿回來仔仔細細查看,一條一條核對比較。
這一日,不知不覺又看到子時。她合了賬本,推開窗戶,看看天上滿天繁星,又看看對面依然亮著燈火的書房,不由笑了起來。
她出門來到小廚房,揮退正打著瞌睡值夜的小婢,挽起袖子先取了兩吊上好的清湯,又取了竹蓀、菜心、鴿蛋、山淮,接著改刀、上火、調味,不多時,兩盅味美色清的素湯便成了。歸旋想了想,又取了一壺三年的玉泉釀放在托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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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敲門聲響起。案前,執筆批字的湛霄微微一笑,垂首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女子托著食盤娉娉婷婷了走進來。
湛霄抬眸一笑道︰「今日為何有酒?」
歸旋板起臉蛋將食盤「啪」地一下重重放在桌上,「哼,某些人為長不尊,不許旁人耍賴熬夜,自己卻夜夜秉燭夜戰。這玉泉釀助眠又不傷頭,你快些喝了速速睡覺!」
湛霄不禁失笑,「阿旋不用擔心,我自幼修習內家心法,每夜調息入定,歇息一刻足抵常人三刻。」
歸旋頓時來了興趣,「此話當真?可是達摩一派的內家法門?可會像達摩祖師一樣一葦渡江?」
他搖頭笑道︰「咱們邊吃邊聊,不然湯都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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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是極好消化的竹蓀山淮湯,清而味醇,毫不油膩。用完了,湛霄卻說︰「吃完了不可馬上歇息,我陪你到花園走走。」
歸旋自然求之不得,「好啊,咱們就去浮翠湖那邊走走吧,正好看看那邊的荷花。」
兩人推門而出,滿天繁星入眼、夜風清香拂面,園中一片靜謐而又安逸。兩人踏著細細蟲鳴,繞過假山流泉,沿著一條從月洞門鋪開的圓石小路一路走到魚隱亭邊的浮翠湖。
此時,湖中的蓮已經盛極將衰了。
歸旋靜靜看著夜色下清嬈的芙蕖,低聲道︰「今年的夏天快要過完了。」
她的音色溫柔,卻似帶著一絲莫名的嘆息。
湛霄問︰「阿旋,你已經數月未出侯府,悶不悶?」
歸旋一怔,「沒有啊。我每日忙碌,又有你和婆母相伴,哪有什麼悶的?」
他唇角彎起一抹會心的淺笑,「我記得你小時候總是說,長大了要去煙花三月的揚州,要去西風烈馬的塞外,更要去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北疆。這侯府再好,也不過仰頭一方青天,俯首幾曲清流。阿旋,你當真不悶?」
那樣久遠的傻話居然還有人記得,歸旋亦會心微笑,眼角卻又有點止不住的模糊和潮濕,她緩緩說道︰「人生有得必有失,一個人自由自在雖好,但不及你我相伴萬一。」
湛霄不語,過了良久,忽然轉頭對她朗然一笑︰「阿旋,我帶你出府吧。」
「啊?」她一時愣住。
「我雖不能如達摩祖師一葦渡江,但至少能帶你在這侯府內外來去自如。」
「啊??」
她還呆在那里沒反應過來,人便已被他扶腰挾起,頓時間兩鬢生風、腳尖離地,一晃眼便已來到侯府的屋頂。歸旋拼命抑住即將沖口而出的尖叫,回頭瞪眼看著慕湛霄。這一瞬,他又笑了,臉上的笑容讓她想起奇幻瑰麗的雲海,明月而出的天山。
下一刻,又是騰空而起。
不知過了幾番起落,他方才將她放下。歸旋看清眼前的景色,不可思議地喊︰「天,莫湖!」
她大步跑過去,「看,那里有船!」
湖邊躲在涼棚里睡覺的船家伸出頭來,嘟嘟噥噥道︰「大半夜的誰在那吵吵鬧鬧的。」
他還沒看清眼前的人影,便見一塊銀子落到眼前,一個清冽醇朗的聲音劃破夜空︰「借你此船一用。」
接著便是眼前人影一晃,有人飄然落到湖邊船上,船如離弦之箭般撐了出去。
船家瞠目結舌地看著翩然遠去的船影以及船上那兩個衣袂飄飄瀟灑出塵的身影,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般一動不動,數片落英飄下,從水天之間的船影前飄過,那一幕如夢如幻。漁夫愣了半響方喃喃自語︰「神、神仙……」
***
此刻,湖面如鏡,倒映著滿天搖搖欲墜的星影,歸旋坐在船舷之上,赤足浸在清涼溫柔的湖水之中,低頭看著湖中被驚擾的淡淡雲影,回眸看看船尾那個曠世的男子,也不知這一葉扁舟是行在湖上,還是行在夢中的星河。
放下手中的桿,來到她的旁邊,也去了鞋襪,將足泡在湖中。
歸旋看著湖下的景象,覺著真真是對比鮮明相映成趣,她忍不住用腳尖踩他水中的足背,他的唇角微微揚起。
那絲淡若不覺的笑容卻忽然挑得她心癢難抑,下一刻已探身過去,雙唇悄然落在他的耳垂。
他沒有動,俊雅的面容上慢慢浮起可疑的紅。
歸旋忍不住心情大好,接著愈發得寸進尺地輕吮他發燙的耳垂……他轉過頭吻住那個可恨的女郎。
湖上的星輝,耳畔的清風,搖曳的蘭舟,以及,此刻靜靜相吻的人。
溫柔而又寂靜。
「阿旋。」
「嗯?」
「我和你一樣。」
「何事一樣?」
「小時候我也想過要去煙花三月的揚州,要去西風烈馬的塞外,要去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北疆。後來你對我也這般說,我當時想不如就順道帶上你這個小猴兒吧,我若不帶你,你肯定又要哭破鼻子。」
歸旋怒目而視。
湛霄緩緩而笑,「阿旋,我想的和你一樣,一個人自由自在雖好,卻不及你我相伴萬一。」
——斯水清兮可濯我纓,斯水濁兮可濯我足。伊人如水,卻濯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