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從杜樂淘家出來時,忽然變了天,隔著門禁上的玻璃,就能看見樓外被大風卷起的雜物和塵沙漫天飛舞,牟陽走在最前邊,剛要拉開門的時候,听見喬希說了聲,「等下。」
牟陽站住轉身,便看見喬希解下了自己的圍巾,然後略踮起些腳,把圍巾圍在了紀晚澤的脖子上,然後一圈圈,層層疊疊地把他的臉圍了進去,最後只剩下一對眼楮。
女人圍巾的溫軟色調,配著他一身筆挺的正裝,紀晚澤在門禁里的反射中,依稀能看見自己滑稽的模樣,低頭時,也看見喬希眼中望著他時,忍俊不禁的笑意,可他卻笑不出,只感受著鼻息中滿滿縈繞的屬于喬希的味道,眼眶忽而有些發熱。
他嗓子說不出話,臉又被遮的只剩下眼楮,他想表達的感激,最後卻只是伸手緊緊握住了喬希的手,一如想象中冰冷而柔軟的手。
他心中一時無法言語的酸脹,想起剛剛那刻,喬希回來時,他和牟陽第一時間全都轉回了身,臉上的各種復雜的表情,在面對她時,生生地扭成了平淡無波的笑容。
他又或者牟陽,無論每個人有怎樣的自私和懦弱,又隱藏了怎樣的陰暗和蕪雜,卻都是本能的,只想把最干淨和簡單的一面展露給她。
只是,那虛無的平靜美好又能維持幾時,而他們這樣做,到底是在保護她,還是在成全自己呢?
尤其是他自己,口口聲聲指責牟陽當年的不作為和如今的多管閑事時,可又敢去捫心自問,他又做得有多堂堂正正和理直氣壯麼?
牟陽的余光默然注視著他們,等到喬希把紀晚澤收拾停當了,才一把拉開了大門,把自己迅速投入寒冬的冷風里,快步走到車跟前,在喬希跟紀晚澤走出樓洞口時,已把車停在了他們眼前。
最愛說話的那個人成了啞巴,三個人更加是一路無話,直到牟陽把他們送到了家門口,喬希才出聲道謝,邀請他再進去坐坐。
牟陽拒絕了喬希的好意,看著這夫妻倆下了車,在喬希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忽然開口喊了聲,「喬希……」
喬希便轉過頭,詢問地望著他,他卻梗了下,迎著喬希清澈的目光,最後只說道︰「雲姨說,熬給你的湯讓你最好今天就喝完,湯里有藥材,放隔了夜,怕味道會變……」
喬希彎唇一笑,對著牟陽點頭道謝,再回身,挽著紀晚澤向屋里走去,相依相偎的背影,美好得令人心悸。
牟陽收回視線,把腳狠狠地踩向了油門。
其實,他想說,「喬希,對自己好一點兒,多為自己想想。」
可是話到嘴邊,終是沒法說出口。
紀晚澤縱然混賬荒唐,可到底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他是喬希的誰?他憑什麼管這些?他甚至都不是紀晚澤嘴里諷刺的那個,喬希的前男友。
他們從沒有開始過,于是,連得到那句諷刺,他都沒有資格。
牟陽在喬希要嫁給紀晚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想,他是什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事情,才讓自己徹底失去機會的。
明明小時候的喬希,對他那樣喜歡和依賴,曾經一度,他以為所有的事,不過是水到渠成。
或許,只是因為在那個不恰當的時候,錯說了那樣不恰當的一句話,讓他跟喬希終是失之交臂,可那時,他想做的,與現在相同,也不過是讓她別去想那麼多,能對自己好一點兒。
人生的際遇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不講理,你明明到的很早,一切也都發展的很好,卻只是因為不經意間做錯了一件事,又或者只是說錯了一句話,甚至連錯都說不上,只是不恰當罷了,可就那個當口的一個念頭,所有的事,就已經再沒了轉圜。
紀晚澤回到家不久,便再次燒了起來。
喬希跟呂姨給他試了溫度,赫然燒到了將近40度,嚇得趕緊打電話喊了醫生來。
醫生忙著給紀晚澤輸液打針,喬希無措地站在一邊看著,呂姨禁不住搖頭嘆息,「其實,一只小貓,多留一天,也就留了,紀總真是愛逞強,才剛是退了燒,怎麼就非要今天出去這趟呢?你們現在這些孩子啊,有時候就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嘍。」
呂姨自是無意怪誰,只是看著一個生病,一個發愁,有感而發,卻說得喬希陣陣汗顏。
她日子過得總是漫不經心,卻並不代表她愚鈍,牟陽今天的做法,如果是放在她並沒有看到杜樂淘的那條短信之前,或許還有疑惑,但,恰巧是她剛剛看到,那麼,一切就都是盡在不言中了。
雖然牟陽到底是要給她個提醒,還是給紀晚澤個警示,她並不清楚,但顯然,牟陽今天會這麼做,他知道的只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
有那麼一刻,她忽然就起了探究的心思,于是,明知紀晚澤才剛剛退燒,並不適宜出門,卻還是順水推舟地跟牟陽一唱一和,最後走了這一出。
去了,看了,探究了,卻又忽然覺得無味,她到底想知道什麼呢?
很多事其實已經太過明顯,這倒讓她面對他們兩個時,覺得自己根本是多此一舉。
紀晚澤待她極是細膩體貼,可夫妻三年,兩人間卻是好像永遠隔著千山萬水,再怎麼也走不近了似的。
這種感覺,非是朝夕相對,便沒法盡數言說,就是明明他在那,在你身邊,對你溫言笑語,你卻不知他的心在哪里。
她要嫁他時,知道他並沒有女朋友,直至嫁了他,才又發覺,他心底或許有個什麼人,又或者,曾經沒有,後來再又進駐。
她隱隱明白,卻不願深想,直到似乎必須面對的時候。
她對杜樂淘其實生不出什麼特別的敵意,終究,她婚姻的問題,根源在她這里,不是杜樂淘,也會是別人,于是一時突起的計較心思,一路走去了,再回來,因為紀晚澤再次高熱不退,終成了滿心的懊惱。
一整晚,喬希都睡得很不安穩,因為紀晚澤在她身邊,睡得很不安穩,她時不時總要去探身試試他的熱度,又或者在他咳嗽不止的時候,喂他幾口水喝。
這樣過了一晚,早上卻還有課,喬希清晨起床,伸手模了模紀晚澤的額頭,熱度已經退了,此時他睡得雖說踏實了些,眉頭卻是蹙著的。
喬希望著他,心里有些絲絲的疼,為了他的病,也在想,即便這樣的日子,他在她身邊安然睡著,又還有多久……
輕聲輕腳出門,囑咐呂姨多給紀晚澤喝些水,喬希才牽腸掛肚地去了學校。
紀晚澤這一覺醒來,已是中午,渾身的筋骨都跟錯了位一樣得酸脹,他勉力支著身子坐起來,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上顯示著席悅打來過電話,他撥回去,對著電話,卻嘶了半天,沒說出去一句話,倒把對面的席悅唬得不輕。
「老板,你這是怎麼了?失聲了?」
紀晚澤又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卻還是說不出話,干脆便掛了電話,給席悅發短信,交代了下工作,順便告訴她,今晚原本跟他老公約得飯局,恐是要推一推了。
「你放心養病吧,公司里今天沒什麼要緊的事,晚上,我跟明子去看你。」席悅最後發來條這樣的短信。
紀晚澤把手機放在一邊,閉了眼,腦子里走馬燈似的,便全是這一晚斷斷續續的夢境。
夢里的每個人都有張責怪的臉,先是父親,病得枯瘦如柴的樣子,滿面憤然地指著他問︰「我把紀家托付給你,萬信托付給你,你不想著怎樣中興家業,竟是想著那些風花雪月的事麼?」
然後是喬忠鑫面容猙獰地對著他咆哮,「沒有我們喬家,你紀晚澤現在就是條喪家之犬,不要以為你做能起個新采就了不起了,我把閨女嫁你,是瞧得起你,你倒怎樣?還吃想鍋佔盆了麼?你可得配!」
母親也是面沉似水,「紀晚澤,我提醒過你,對喬希好一點兒!你就是這樣對她好的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事,你喜歡那個,你以為做得了咱們紀家的媳婦?就算是沒有喬希,她也沒門!」
臨睜開眼前的夢里,卻又換了場景,夢里是他早就去世的祖父,手里拿著戒尺在打他的手心。他少時頑劣,父母年紀不小才有的他,自是寵得無法無天,全家里只有祖父會管教他,那次,他大約是沒寫作業,還跟老師沖突了起來。
祖父一尺一尺地打在他的手心,極是用力,他疼得鑽心,卻不敢躲,只敢直著脖子為自己申辯,「爺爺,寫那些作業根本沒用,我全都會了啊,考試每次都是一百分,為什麼非要耽誤那樣的時間,明明是老師不通情理。」
祖父下手卻是更狠,「你還不知錯?你是學生,學生就要有學生的樣,寫作業是你的本分,尊敬老師,是你的德行,你現在不顧本分,不修德行,還敢為自己辯麼?」
他那時太小,手心被打得腫起來,疼了幾天,心里卻不懂祖父的話,只是一味覺得委屈,母親心疼他,給他抹藥,他想跟母親撒嬌,母親卻正色道︰「老爺子打你是為你好,你現在小,想不懂,但早晚你會懂,如今這事雖不大,理卻通的,你要記得,任什麼理由和借口,都不能給你自己犯的錯開月兌,錯就是錯,你不改只算你渾,可連認也不肯不認,那就是惡了。這世上哪怕容得下個把渾人,卻是容不下惡人的。」
紀晚澤恍惚地想著那些夢境和那些回憶,心頭明是滿滿陳郁,卻又仿佛已經被挖得空蕩蕩,什麼也不剩。
他就這樣神情萎靡灰敗地仰坐在床上,許久沒有換個姿勢,呂姨進來時,看他這副樣子,被嚇了一愣,直問道︰「紀總,您還好吧?」
紀晚澤回過神來,對著呂姨點了點頭,勉強凝出些笑意,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水杯,想問,喬希是去學校了麼,張了張嘴,卻只費力地吐出「小希」兩個字。
呂姨會意,笑吟吟接回杯子,「喬老師去學校了,不過她說中午會回來。」
紀晚澤再又點點頭,等著呂姨出去,拿著手機調出杜樂淘發給他的最後一條短信,他失神地望了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般地打上了一行字,發出,然後把手機壓回枕下,閉上眼,用不太通塞的鼻子,猛吸了口氣。
空氣中淡淡的沉水味道,芳甜渾厚,緩緩熨帖進心里,他像是瀕死的人,貪戀人世間最後的氣息,不停地用力呼著,妄圖用漲滿胸腔的屬于喬希的味道,排解開他這一刻無法抑制的難過……
喬希下午還有一堂課,委實倒不開,心里卻牽掛家中的病人,下課回了辦公室,抓起外套,便急著出門,一轉出辦公室,迎面卻遇到系主任正領著個年輕小伙子過來。
她只好站住,笑著跟主任打招呼,然後側身讓過要走,主任卻抓了她一把,介紹道︰「小喬啊,這是咱們系里新過來的的助教,明年正式研究生畢業,現在先暫時先安排在你們辦公室,跟著你和邢老師學習學習,這可是你的導師凌老的得意門生,你跟小邢平時多照應些。」
喬希禮貌地應著,對著大男孩兒笑了笑,男孩兒也對她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喬老師好,以後就請您多指教了,我叫辛鵬。」"border="0"class="image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