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珣想,或許這個孩子與他無緣,像流星一樣劃過,只是一道光,只是兩個已死之人的鬧劇,只是姐姐的幾句證詞,只是一張照片——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華陽百歲」,「陽」字模糊難認,是葉珣猜測出來的。非常文學他叫華陽,春桃的男人姓羅,那麼他從前應該叫羅華陽。
春桃男人的那個地址是一個廢棄的小倉庫,倉庫里有一只虎頭鞋,一截觸目驚心的,血液已經凝固的小手指。
葉琨接到手下從電話亭打來的電話,坐不住趕到現場,帶人將倉庫上上下下翻騰一遍,堆砌的大木箱挨個檢查,希望從某個角落中找到孩子,但除了幾箱發霉的中草藥,別無收獲。
葉琨想瞞著葉珣,底下人嘴不嚴,還是被他套了話去。那截細女敕手指讓葉珣一時失語,三太太掩口干嘔,才將葉珣從呆愣的狀態拉回來。
于是,葉珣一天吃不下東西,胃里難受,腦袋脹的疼。事情太過蹊蹺,他們捉一個沒滿周歲的孩子,挑唆他的養父來勒索,轉而又殺了他們,留下一截手指讓人心驚膽寒,卻又不開價碼,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讓他們無從入手,從頭到尾處在被動狀態,往深處想,便覺得毛骨悚然。
想著,不知不覺竟抱著枕頭來到父親房間,父親應該在三太太房里睡了,房間沒人,葉珣滿不客氣的推門進去,不記得什麼時候,父親好像說過有事找他。
枕頭扔在床上,倒頭躺下,有點冷,又懶得蓋被子。
葉啟楠還是被驚動了來,一路听著三太太房里的埋怨聲越來越遠。回到房間,揮舞著了巴掌嚇唬葉珣,讓他鑽到被子里去。
「年底就二十了,往爹的被子里鑽,我看你怎麼娶媳婦。」葉啟楠意識到說錯了話,葉珣稍有些笑意的臉有垮下去。
葉啟楠擰了擰葉珣的臉,喊張媽做碗雞蛋羹送來。
葉珣方要開口說不餓,被父親戳了腦袋呵斥︰「一天不吃東西,胃不想要了!」
葉珣沒來由的問了一句︰「爹在知道有我之後,是什麼心情?」
葉啟楠眯了眯眼,葉珣以為父親會生氣,這是他發火前的招牌表情,然而父親只是將他摁倒,掖掖被角,勒令︰「睡覺!」
葉珣躺下猶自嘆氣︰「我跟也爹不一樣,第一,我不喜歡春桃;第二,我不想要兒子;第三,我找不到他,連面都沒見過;第四……」
「第四,」葉啟楠打斷他︰「一會吃了東西就睡覺,不許胡思亂想!」
葉珣不滿的嗤的一聲︰「避重就輕,我來找爹又不是餓了。
「越來越沒樣子,全家上下就你敢這麼跟我說話!」葉啟楠戳了他的腦袋,又玩笑說︰「有個兒子,也不定是壞事,起碼爹當了他不會打罵你。」
換在平常,葉珣一定會玩笑著反駁,而今卻沒有這個心情,低聲咕噥著︰「我也挺想找到他的。」
葉啟楠听來竟有些欣喜,揉了揉他的腦袋︰「爹會幫你找回來。」
但是事情不盡如人意。葉珣本以為,在青城的土地上,父親作為掌權者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然而這次不然,軍兵封鎖城門,直將青城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一丁點蛛絲馬跡,那些人仿佛帶著華陽隱遁了——權且叫他華陽吧。
沈子彥大病初愈後辭職下野,秘密去上海戒毒,下定決心擺月兌毒癮,葉珣想同去,被沈司令一口拒絕,說是不想被他看到狼狽的樣子,凌揚中途打過電話,說司令非常痛苦,每天忍受毒癮復發的折磨,底下人疏忽,不留神被他藏了一把槍,差點自殺,也差點殺人,如今被束縛帶綁在床上,雖然不能傷人傷己,但是動彈不得,痛苦加倍。葉珣甚至告訴凌揚,勸司令放棄,但是听了主治醫生的話——一個弱不禁風的癮君子,代表國人出國考察,全世界都會視中國人為東亞病夫!
之後,沈子彥戒毒成功了!葉珣想都沒想到,在上海的碼頭再見沈司令的時候,他整個已經是容光煥發,胖了不少,臉色好看了許多,破繭成蝶的蛻變。沈子彥問葉珣要不要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出國呆兩年,見見世面,葉珣有一些動搖,但他畢竟是有家的人,他似乎已經離不開青城,也不想離開青城。
對于延安的赤匪,葉珣絕對確信父親與之暗中勾連過,打內戰不是父親的喜好︰一來傷元氣,共、黨深得人心,雖然青城軍聲勢浩大,但真與之對抗,未必會勝;二來失民心,打內戰被天下人唾罵。因此,總見他們交戰,雷聲大雨點小,也沒死過幾個人,雙方不見多大損傷。然而中央那邊認為,赤匪經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已經是敗軍之師苟延殘喘,不消多少兵力便可一舉殲滅。南京那邊不斷的施加壓力,父親視若不見,繼續與那邊你來我往的打小架。
葉珣最樂得看這個熱鬧,樂得看中央急得跳腳,委員長大小會議幾十次不斷的強調「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
沈子彥是兩年之後回來的,回國不到一年——葉珣甚至還沒有見過他——他就率領東北軍進駐西安,受任剿總司令部副司令,剿總是包括父親的青廈綏靖公署等五大指揮部,沈子彥此行代行總司令職責,限期三個月剿滅赤匪。
葉珣听到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沈子彥最恨內戰,何況打著攘外必先安內的旗號剿匪,日本人是他恨之入骨的,放著東三省兩百萬平方公里的失地不去收復,跑到西北打內戰?
接下來中央的決定,使青城也開始自顧不暇,八萬中央軍開進青城,支援青城軍剿匪。怕剿匪只是個噱頭,坐收漁利才是真的。
三太太相中了錢家的二女兒,葉啟楠亦覺得合適不過,將照片遞到葉琨眼前,問他的意見。
葉琨多數時間在前線打仗,三兩月回家一回,眼見過了生日就是二十八歲了,年近而立,婚姻大事拖了又拖,葉啟楠公務繁忙無暇仔細考慮過,三太太听兒子的,葉琨搖頭,便不在老爺眼前提。
有人給葉珣提婚事,葉珣向來以二哥為擋箭牌推搪拖延,一拖拖一雙,葉家的後繼香火杳杳無期。
說到後繼,葉啟楠從未放棄尋找那個未曾謀面的小華陽,省黨部偵緝隊的特務暗中尋訪三年未果,葉啟楠確信他還活著,他們的陰謀才剛剛開始,只要對方沒開出價碼,就不會輕易殺害他,算起來,他該有四歲了,如果真的落在日本人手里,他的日子,該是怎麼過的。
「自然全憑父母做主。」葉琨將照片雙手遞還給父親,不冷不熱的回應著著,不動聲色的瞪了三太太一眼,埋怨他聯合父親來逼他。
「你看你娘干什麼?」葉啟楠因為中央軍「賴著不走」本身氣不順,此一來更是煩躁︰「看看你那副神氣,大姑娘讓人逼親呢?!」
葉珣蹦跳著回來,手里牽著許緣,許緣九月份上學,他剛帶著她去了新的學校,與老師校長見了面,許緣很討人喜歡,胖乎乎的,眉眼都很漂亮的小美人胚子,葉珣的功勞,她的英語法語都能說一些。
三太太這兩年得勢了許多,從前客客氣氣的「三少」也改為「珣兒」,曾經听到與葉珣要好的幾個小丫頭扎堆議論︰「一個姨太太,珣兒也是她叫的?」
「三太太再得瑟,也好過大太太,不咬人的狗不叫,」小丫頭壓低了聲音︰「我听說……」
葉珣反倒對三太太有了些好感,就像二哥在昌州說的,三太太尖牙利嘴,但是心不壞,大太太不在,五太太內斂,家里的上上下下就都要她來操持。
三太太叫住葉珣︰「珣兒來啦,快過來幫忙看看。」
葉珣奇怪,湊上前,從三太太手中接過照片。照片里的姑娘長相還算端正,穿衣搭配還算的上品位,但是身材相貌都不算出眾,屬于人群里一眼看不到的那種,與蒂娜、愛比爾一比,整個是芸芸眾生俗不可耐。
三太太解釋著︰「這是城西錢家的二小姐,錢家是青城的首富,與他們結親,許多事情要方便的多。」
「錢耀文?!」葉珣像是觸了電。他跟錢耀文的恩怨可不是一天兩天,葉琨一直與他沖突頻起,葉珣更是打斷過他的肋骨。
「討罵呢!」三太太嗤笑出來︰「他的妹妹。」
「爹爹……」葉珣支吾著,用一貫的伎倆︰「二哥還沒娶嫂子,我不合適……」
這次當了葉琨的面,葉珣話一出口也覺得不仗義,回頭偷瞄他一眼,果然,葉琨的目光可以殺人。
三太太掩口笑的花枝亂顫,玫瑰香味的帕子掃了葉珣的胳膊︰「你急的什麼,想你哥哥讓給你?」
葉珣一怔,遂如負釋重的嘆氣︰「哎呦,哎呀……也不說清楚,嚇我一跳。」
「葉珣,你過來。」葉啟楠沖他招招手。
葉珣小心翼翼蹭過去,忽閃著大眼顯的無辜。
「轉過身去。」葉啟楠笑著吩咐。
葉珣讓父親笑的發毛,不明所以的轉身。
葉啟楠抄起沙發上的折扇,一手擒住葉珣的胳膊,折扇狠狠敲到葉珣身後,敲一下罵一句︰「別心急,啊,有輪到你的時候!」
扇骨是上好的紫竹,打在身上生疼,葉珣夸張的叫著,伸手去捂,被父親一扇子敲到手上,疼的吸氣,抽回胳膊來直甩手。
父親停了手,葉珣揉著腫疼轉過身,不忿的小聲嘟囔︰「殘暴、野蠻,就會拿我做出氣筒。」
「听著,要麼自己上點心,要麼乖乖听話,爹不會害你!」有轉向葉琨︰「還有你!」
言罷起身上樓,三太太踩著高跟鞋追上去,似乎要跟他確認錢家二小姐的事。
葉琨將軍帽月兌下來,憤懣的扔在沙發上,從頭到尾,父親哪里有征求意見的意思。
葉珣到他身邊,好心安慰︰「其實……許緣都這麼大了,我是該有個嫂子了哈……」
葉琨忍不住,抬腳踹他,葉珣躲了,大叫著往院子里跑,想不到一向不苟言笑的葉琨竟然追出來捉他。
葉珣笑鬧著舉手投降,勸葉琨說︰「爹從來沒有阻攔過你和愛比爾,也沒怎麼阻攔過我和Tina,我們沒本事得不到的東西,不能埋怨爹不給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