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悶熱難言,日頭毒辣辣的,一絲風也沒有。整個院子安靜至極,沒有一絲人聲,偶爾傳來團扇輕搖帶起的風聲,愈添燥熱。前後的瓷海里都堆滿了冰塊,化成冰水,卻總覺沒有降下一點溫度。
董老爺坐在羅漢床上,有點坐立不寧,卻勉強自己一動不動,額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滴。身上的衣衫被汗濡濕,有些狼狽。他都坐了一個時辰,董夫人依然沒有醒。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來僻月居,等閑是不會經過這樣的角落的,實在簡陋了些,不是一個正室夫人應有的體面,難怪她的身子也一直不好。
他幾次想鼓起勇氣進去看看,腳下卻動不了,只得豎著耳朵細听里邊的響動。
風荷歪靠在床沿上,黃花梨的方背椅上是青絲細篾涼墊,身邊的沉煙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扇。之前,董夫人力竭而暈,太醫看了之後搖搖頭,嘆道不該使夫人這麼激動,往後要好起來就難了。
她不由有些薄薄的涼意,若不是她的婚事,母親不會激動不會勾起素日的仇恨,不會一病如斯。她以前都不願恨別人,此刻心中卻有恨意翻涌,那些人,不把她們母女逼死不罷休嗎?若真那樣,那她絕不會坐以待斃,她定要和母親好好活下去。
臨窗高高的案幾上有一口很大的水晶缸,種著稀疏兩支睡蓮,那是她特意種的,想讓母親醒來第一眼就常能看到自己女兒。眼下,潔白的花朵微微綻放,甜甜的香氣浮動在空氣中,很淡,膩得人昏昏欲睡。董夫人朦朦朧朧,看見自己女兒坐在床前,眼角很快濕了,她又夢到女兒沒了。小小的人兒還那麼需要她,她一定要振作起來,她微微動了動手指,睜開眼。
風荷又喜又憂,抓著她的雙手,低聲喚道︰「娘,你醒了。快,去把藥端來。」立在軟簾下等著伺候的小丫鬟微雨急急向外邊跑去。
「娘不會丟下你不管的。」董夫人的聲音很小,要湊得很近方能听清楚。風荷鼻子一酸,那是她這生唯一的依靠,她甚至想過,沒有母親她該如何?
「娘。」彼時,她沒有話說得出口,只是伏在她床前。
董老爺已經听到里邊的動靜,听到了極力壓抑的哭聲,風荷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是不是會常常害怕無措,那樣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他呢?
微雨捧著紅漆茶盤經過小廳,沒有停徑直向里間走去,飛冉忙打起簾子待她進來,然後接過了小茶盤,穩穩的端著走到床邊。半跪在床沿上,強笑道︰「夫人,這是小姐不停命人煎制的藥,就等著夫人醒來喝,夫人可不要辜負了小姐的心意。」
風荷趕忙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殘淚,錦瑟在床里,與她一起合力扶起了董夫人,沉煙快速塞了一個石青色的大迎枕到董夫人背後。
「娘,吃點藥吧。」風荷接過藥碗,在唇角試了試溫度,剛剛好,喂到董夫人嘴邊,董夫人毫不猶豫的喝了,風荷長長舒出一口氣,還有生存的意志就好。
吃完藥,一個長挑身材、容長臉面的丫鬟捧著一個白色小瓷碟近前,里邊是幾顆糖腌的玫瑰鹵子,董夫人自己動手拈了一顆吃了。這丫鬟名喚倚翠,是老太太安在董夫人身邊的人,只是許多年過去董夫人一直沉寂,是以老太太都把她忘得差不多了。
「你快回去歇歇,累了這半日,我好多了,還有一屋子丫鬟服侍。」董夫人看著風荷微紅的眼圈,心疼不已,自己生病房里不敢放冰,一定把她熱壞了。
她知道董夫人是真心的,而且老爺還在外邊,兩人怕是有話要說,自己在這里他們不便,還是先回去換身衣服再說。不由抿嘴笑道︰「嗯,我知道了。我讓丫鬟炖了燕窩粥,錦瑟姐姐和飛冉姐姐記得一會子服侍夫人用了,最是滋陰補氣的。娘,你再歇歇,我回去換身衣裳。沉煙妥當,讓她留在這里代我服侍你,不然我放不下心。」
她這是怕董夫人一會和董老爺又鬧起來,沉煙也能快回去知會她。
董夫人為叫她放心,無有不應的,母女兩又說了兩句,風荷才帶了其他丫鬟先回曲苑。
回到曲苑之時,她的內衫都濕透了,幾縷被汗濡濕了的頭發,粘膩的貼在鬢側,她一陣不適。忙讓丫鬟打了水來,稍微擦洗了一子,換了干淨衣裳,靠在湘妃榻上,涼快了不少。
「小姐,這是早上掰在井水里的西瓜,甜絲絲的,正好解暑。」雲碧穿著青緞衫兒白綾裙兒,俏麗干淨,她是風荷的丫鬟里長得最漂亮的,小丫鬟中還有一個芰香長得也不錯。
風荷用簽子吃了幾塊,果然又甜又冰,消散了一身浮躁之氣。挑眉問道︰「嬤嬤去了曲家多久?」董夫人暈倒之後,她趁著空當讓葉嬤嬤回了一趟曲家給杭芸報信,給他們一個心理準備,怕是還有要請他們幫忙的時候呢。
「走了有一個時辰。估計再有多半個時辰就該回來了。」雲碧一向說話干脆,跟著風荷學了一點子賬上的東西,常幫著看賬。那些基本上是董夫人的陪嫁產業,前幾年病中已經交給風荷打理,準備留給她日後當陪嫁的。
門簾掀起,雲暮笑著進來,手里捧著一個紫色的包袱,請了安之後方道︰「小姐,這是你前兒讓我照著夫人的身量做得兩件里衣,你看看,可還行?若合身我就照著再做兩件。」
那次發落杜姨娘之時,風荷不是派人去找管事要了幾匹冰蠶絲嗎,管事沒一刻鐘就送了來,她慮著董夫人本來丫鬟就少,又病著,就帶了回自己房交給雲暮做。雲暮針線最好,平兒專門負責風荷的四季衣裳。
風荷看她打開包袱,展開看了看,觸手涼快柔軟,的確適合夏季穿在里邊,手腳綿密,大小也正好,不由笑著贊道︰「不愧是雲暮,又快又好,你再做一件里衣。若有剩下的料子給夫人做兩件家常外衣穿,外邊配上青翠點的料子。回頭你找沉煙去咱們庫里看看,選幾塊好的。」
「林管事送了好幾批來,再做兩件也是僅夠的。小姐只管放心。」雲暮長相敦厚,但笑起來眼楮很靈動。
正說著,沉煙已經焦急的疾走進來,她自來最穩妥,能讓她這樣定是那邊出了大事。
風荷一驚,當即起身問道︰「出了什麼事?」
「小姐,夫人要以離開董家換小姐你的自由,求老爺答應不再讓人干涉小姐的終身。」沉煙氣喘吁吁地說著,不想夫人看著柔柔弱弱的,還有這樣決絕的時候,為了小姐連自己清譽都不要了。
「什麼?」風荷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個份上,二話不說提起裙子向僻月居跑去。
原來,那邊董風荷離開後,董老爺躊躇了好一會才踱進董夫人內室,一時間偏又不知從何說起。
孰料董夫人正著人扶自己起身,給她梳妝打扮。她穿得一件白色粉綠繡竹葉梅花領長褙子,正對鏡梳妝,那種情形彷佛回到了他們二十年前初成親的時候,他總喜歡看她理妝,覺得她美似幽蘭。
「老爺,你還記得風荷剛出生時嗎,那麼漂亮伶俐,那麼可愛聰明,她小時候都是你手把手教著寫字的,我就在一旁做針線。現在想來,真懷疑那是不是一個夢,是我病中胡想出來的。」她往發鬢上插著一支年輕時最愛戴的紫玉瓖明珠的流蘇簪子,沒有回頭。
董老爺心中一震,他如何能忘記,他們夫妻幾年好不容易得了這一女,豈能不疼如掌珠,連長子華辰都遠遠不及。他那時還想著日後風荷長大了要給她好好選一個夫婿,不求家中富貴,只願人品佳的對風荷好的。而今天,他卻要把風荷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人。他禁不住有了淚意,抬頭看著遠處。
董夫人收拾齊整,扶著丫鬟的手起身,走到董老爺對面,居然沖著他跪下,嚇得滿屋子丫頭都跟著跪下,董老爺糊涂不已,只顧要去攔她。
董夫人執意跪下,含笑說道︰「我與老爺自小認識,夫妻二十四載,從不曾求過老爺一件事。我知道老爺心中恨我怨我,時到今日我也不想解釋,只是求老爺念在老太爺的情分上,放了我們母女吧。
我久病床前,不得孝順婆婆,不得打理家事,早犯了七出之條。老爺不必再顧忌當年對我父親的諾言,這是我自己求去的,想來父親是不會怪老爺的。我只有風荷一女,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入火坑。我把正室之位讓出來,求老爺放過風荷,不要逼她去杭家吧。」
一席話緩緩說來,聲音悅耳溫柔,讓人心氣平息。可是話里的意思不但嚇得董老爺半日沒有反應過來,更把丫鬟嚇得心膽俱裂。
「你,你,你就那麼想走?」董老爺哆嗦著手指著董夫人,額上青筋都冒了出來,形狀可怖之極。
「不是我想不想走,我知道老太太對我看不順眼多年,我若肯把正室之位讓給妹妹,她大概能放過我女兒吧。求老爺成全。」她面容沉靜,無喜無悲,彷佛說著不關自己的事。
董老爺茫然不知所措,即便發生那樣的事,他也從來不曾想過休了她,而她居然主動求去,難道她對自己真個沒有半分情意了嗎?
風荷疾奔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董夫人跪在地上,董老爺頹然的站立不穩,她沖到董夫人跟前,抱著她勸道︰「娘,你別求老爺,沒用的。聖旨已下,即使老爺答應你那也沒有用。抗旨不尊的罪名誰都承擔不起啊。」
「風荷,娘知道。可是這婚事既然是老太太與杭家提的,只要杭家肯退婚,那皇上看在皇後的面上也不會多做追究的。」她也不是凡事不懂的女子。
屋子里亂成一團,又有丫鬟匆匆進來︰「老爺,夫人,小姐,忠義伯大人和大少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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