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身後,傳來張鳳雲沒出夠氣的謾罵和幾聲叮叮當當摔砸東西的聲音。下來水泥台階,留根一抬頭,怔了︰父親惱怒的目光正盯視著自己!他那原本陰沉的臉上又蒙上了一層令人發懼的烏雲,脖頸上掠過一陣內心情感劇動又強忍住的微微抽搐。他都听見了?他來不及多想,低頭硬著頭皮走了過來,噤若寒蟬地從父親手里接過馬韁繩,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放心了,隨手扛起立在廚房牆上的鐵杴,院外套車去了。大兒媳婦耿桂英,听到公爹喊留根的嗓門,也慌不迭地穿衣服起來,鋪蓋沒收拾,洗了把臉,就開開了房門。「爹,我和留根運糞去吧。」她下意識地理了理頭發,又抻展了一下褂子的前襟,走了過來,抬頭看著羅青海親切尊敬地請示道。「你別去了。小強、小芳快考試了,你在家給他倆燒燒飯,打發上了學,再幫你媽拾掇拾掇吧。」給兒子生氣,就不能給無關的兒媳臉色看。但是,那一臉的陰沉和惱怒還不能立即擦得干干淨淨,竭力克制著,本能地瞥了一眼耿桂英,言語稍慢又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口吻說道。兒子小強上初一,女兒小芳上小學,臨近考試了,學習都抓得很緊,一刻也不能耽誤。對于公爹把自己留下來心中滿意,卻又有種接受的不自然,看了看他,轉身進了廚房。羅青海種了一輩子莊稼,對莊稼活兒格外心中有數。對先干什麼,後干什麼,分得清輕重緩急。對誰干什麼,他要親自安排。兒子、兒媳、女兒一視同仁,沒偏沒向。兒媳一個個過門,他的規矩不但沒改,而且執行的尤其嚴格,一天也不耽誤。他說了就算。立下就是規矩。不過,自始至終誰也沒有當面提出過異議。誰也不敢當面提出異議。心里有不滿,背後發些牢騷罷了。事後,兒子、兒媳、女兒仍然笑臉相迎充滿敬意地叫聲爹,又讓他感到親切、愉快和理解了他。一大早,羅青海這樣粗喉嚨大嗓地喊兒子起來干活,一半是真情,一半是幌子。你想,兒媳、女兒們能例外嗎?這大概就是當父親的慣用的一個只能言傳、不能細講的小手段吧。片刻,二兒媳婦李萃萍、三兒媳婦苗巧雲、大女兒文清、二女兒文秋,還有五兒保根,听到父親的動靜都紛紛起來開門。耷拉著臉最後走出來的是張鳳雲。看那神色,剛才和丈夫留根鬧得那肚子氣還沒有消。「爹……」李萃萍第一個走了過來。「啊,我听說你媽這幾天身體不好,你回去看看吧。別忘了買幾斤點心帶上。家里的農活你不用管了。」羅青海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吩咐道。略一停頓,他又想起了什麼,「啊,你到我屋里把桌上那兩瓶麥乳精拿去,給你媽補補身子。」「爹,還是您留著自己喝吧。」她孝敬地輕聲拒絕道。但她同時清楚地感到了,他在自己面前竭力涌出的勉強的和藹神情,看著他那花白稀疏稍亂的頭發,那飽經風霜的蒼老瘦臉,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隱隱的憐憫和酸楚。「去吧,去吧。」羅青海沒看她,擺手固執地說道。李萃萍知道再推讓也沒用了,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回屋收拾東西去了。她蒼白縴細,身材修長,抬臉和別人說話時,輕聲細語,言詞不多,臉上、眼楮都流露出溫和、謙恭和尊敬的神色。她和丈夫扎根是高中時的同學。兩人自由戀愛,感情很好,美中不足的是,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偶爾鬧回別扭,絕沒有婚姻危機。因此,羅青海老兩口對她總有一種當老人的特別關心。越是這樣,李萃萍內心越是感到一種難言的痛苦和內疚。眼里時常流露出無以回報的惆悵和茫然。就這樣,羅青海一個一個地安排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