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這現在被人們常常用來標榜、修飾外表又被當父親的羅青海當面罵著「洋服」的西裝是扎根兩個月前買的。起初,這個農村來的大學生並不怎麼喜歡,說他保暖吧,一個扣,兩個扣,大開領往兩邊翻著,不擋風,不御寒;說它漂亮,樣式單一,顏色一般,領子上還要系條領帶,說是裝飾,其實沒用,既平常又普通,有什麼好看的?每當看著有人穿上擺闊的姿態走在街上時,他替他們別扭、難看,甚至罵他們崇洋媚外,不會打扮,不懂什麼叫美。在他看來,只有中國的國防服、中山裝才是最標準、最完美並向世人為之炫耀的東西。然而,當這個新生事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中國,先是個別人,而後是大部分人所接受時,他也逐漸見怪不怪了。開始是欣賞,後來是羨慕,再後來他也買了一套。剛買來時,怕人譏笑,他只好關起門來對鏡子試穿,轉著身子瞧,走起步子看,一有人來,他就趕緊月兌下來藏進櫃子里。時間長了,他開始大著膽子穿出去,周圍的人沒說什麼,他也覺得順眼舒服月兌不下來了。趁著新鮮氣兒,他什麼沒考慮,今天穿回了家,沒想到在父親這里踫了釘子。把他原本考慮在家好好休息的夢想也打碎了。他怨恨自己的疏忽大意。他也怨恨父親的封建思想。但他想得更多的是現在怎樣打破這個尷尬的局面,避開父親,離開此地。一旁站立的羅大媽,看著剛剛回來就挨訓的兒子,露出了母親袒護的目光,心疼了。這時候,也只有她出來替兒子說話,才能打破這個尷尬的局面。「他爹,這煙你抽不了就別抽,留著讓他大哥抽吧,待會兒叫桂英拿過去。」她那慈祥憂郁的臉上盡量往外浮現著溫和、委婉的微笑,說道。她又轉頭看著低頭不語的兒子,「扎根,萃萍給你爹買煙葉去了,你去看看吧。」他知道善解人意的母親在給自己解圍,低頭又站了一會,帶著心中產生的對父親的幽憤,轉身出了屋門。父親看不見了,便是兒子咚咚腳步聲的不滿情緒流露。他沒去找妻子李萃萍,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羅大媽跟到門口,看著兒子的背影,心中閃過一陣難過的委屈。不就是一身衣服嗎,兒子這麼些日子沒回來了,為這教訓他一頓,自己生氣,還傷了和氣,何苦呢。她同情兒子。她又抱怨丈夫。由于兩種心理的存在,轉回身來,她想說丈夫幾句,看了看他的臉色,怯懦地遲疑了一會,終于大著膽子決定下來。「他爹,他年輕,年輕人都喜歡穿好點,哪能跟咱這把年紀的人比呢。再說,他在礦上工作,出來進去的能不買身好看的衣服嘛。」她的話雖然沒有直接批評老伴朝兒子大發雷霆的過分,但委婉、和緩的話中已經包含了。「我也願意讓他穿得像樣點,再像樣不能沒邊沒沿吧?他在外頭工作,咱龍騰嶺也不光他一個,別人誰像他這樣——」他聲音平和地對老伴說道。老臉上的惱怒之色有些退卻了。如果沒有目的性,他的暴怒絕不會無故撒在第二個人身上。特別是老伴。幾十年的共同生活,從未對她橫加指責過。此時,對老伴的勸導,他仍然保持著那種特殊溫和的面孔。「千人千思想,萬人萬模樣。他愛穿啥就穿啥吧,咱還是少管的好。」「唉,」他傷感地嘆息道,「兒女們不學好,別人會指咱這個當爹媽的脊梁骨的!」「咱一個人堵不住眾人的嘴,讓他們說好啦。」羅大媽不以為然地說道。「你知道嗎,人在人中站住腳,說的就是人活一輩子讓別人沒啥說的。兒女們有走樣的地方,咱當爹媽的不管不問不是向他們,是誤他們!兒女是爹媽的臉啊!」羅青海听了老伴的話沉下臉來,但絕沒有斥責的意思。「咱這些孩子也算對得起咱,沒做啥丟臉的事,比起左鄰右舍家的孩子也算過得去。頂了天就是穿衣裳比別人家的孩子要好了點。這不是啥缺點,總比沒錢買衣裳穿強吧。」羅大媽立即感到了自己剛才的失言,同時也理解了丈夫對兒女們寄予人生厚望的情懷。此時,她知道怎樣來勸說安慰他,也知道怎樣喚起他對兒女們的好感和理解。她說︰「他爹,現在和咱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了。咱們那時候,也想穿好的吃好的,可手里沒有閑錢啊。你瞧現在生活好了,有錢了,咱卻老了,跟不上形勢了。」「是。咱們都老了。」說著,他臉上露出了昏懨疲憊,心衰力竭的蒼老之態,抬手拿起桌上的旱煙袋,開始慢慢地裝煙。「他們年輕,能掙來錢,不胡花亂花,買件衣裳穿不為過。再說,扎根也算有出息,沒用咱操心,考上大學,分配了工作,長年吃住在外頭,穿的戴的自然也就隨外頭,咱想管,手指頭再長也夠不著啊。」羅青海听了老伴的一番話緘默封口了。點著煙,目光恍惚著望著門外,陷入了沉思。羅大媽看了丈夫一眼,他的心情好多了,停了停,回里屋繼續忙她的針線活兒去了。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這樣直言不諱地勸導丈夫。他也是第一次這樣輕易地服從了老伴。他依然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吐著煙圈,一有時間,他就開始重溫起剛才訓斥兒子的那一幕……老伴的另一番勸導,又像海水退潮後的貝殼露了出來。恍惚中,他心中突然升起對兒子發火從未有過的疚愧。但不知為什麼,兒子曾經令他感到自豪光彩的情景,很快取代了他此時的不快心情。扎根,在弟兄幾個當中的確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他是羅家唯一的一個大學生。迄今為止也是全村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十幾年前,當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到龍騰嶺的時候,這個令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未曾變成現實的貴冠,穩穩地戴在了扎根頭上,整個山村被震撼了,此起彼伏沸騰了起來。接連而來的就是親朋好友、左鄰右舍提著禮物前來祝賀,羅青海涌泉相報像模像樣地擺了十幾桌子酒席,還特意請來一班子嗩吶助興。歡迎著絡繹不絕的客人,歡送著金榜題名的兒子,吹拉彈唱熱熱鬧鬧十幾天,那聲勢,那場面,絕不亞于過去出個金科狀元。羅青海倒酒、敬酒、陪酒的同時,那自豪感,那光彩勁,溢于言表。連他那敞著的半個胸膛,都感到有一種像醉醒後站在高處被涼風吹拂涼絲絲發癢的舒服。三年後,扎根懷揣一張大學文憑重返故里,又和高中時的同學僅一河之隔清風寨的李萃萍結了婚。雙喜臨門,龍騰嶺又一次被震撼了,沸騰了,喜悅、光彩和激動又一次顛簸震蕩著羅青海還未平靜下來發癢舒服的胸膛……那情景,他何時也無法忘卻。現在,回憶起來,他依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