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沒有護手霜面膜之類的東西,太太天天把雪花膏涂在手上,涂厚厚的一層。醫生也請了無數個,藥也吃了不少。可是她的手的皮膚日漸堅硬,最後如蛇皮一樣。抓草堆習慣也越來越惡劣,甚至吃飯的時候手已經捏不好筷子,于是用手抓飯抓菜。
太太在惶恐中生了病,不久就去世了。太太去世的那天,七姑娘的孩子剛好長得跟當年的七姑娘一般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收殮的時候,給太太穿壽衣的人發現,太太的手已經變得跟雞爪沒有任何區別了。她的大拇指與食指合不到一起,收殮的人使盡了力氣也不能將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掰到一起去。入棺的時候,只好讓太太的手指像雞爪那樣趴開著。
爺爺說完七姑娘的生前事,文撒子和我,還有那個年輕婦女都沉默了許久。頓時,這個房間里充滿了別樣的氣氛。不只有恐怖,也不只有同情。
「想不到事隔多年,七姑娘又回來了。」老太太感嘆道。她兩只手互相搓揉,蜷縮的身體像個問號。
「哎,七姑娘一生養雞鴨,卻從來沒有嘗到過雞肉鴨肉的味道。臨到生產了也沒有一口雞湯可以喝。難怪她死了還這麼掛牽雞肉的味道呢。」文撒子搖搖頭低沉的說道。
年輕婦女的情緒被文撒子帶動起來︰「是啊。換做是我,我也會死不瞑目的。雖然說為了一口想吃的菜,但是也值得理解。我們娘家有個老人,情況跟這個七姑娘有些相似。」
「哦?你娘家也出現過偷雞的現象?」文撒子側了側頭,好奇的問道。
年輕婦女一笑,說道︰「說來也是好笑,也是因為嘴饞的事,但不是偷雞。我們那里有一個老頭子,在臨死之前遲遲不能瞑目,一口要斷不斷的氣在喉嚨里卡住。他的兒女們都圍在床邊了。兒女們都很孝順,不希望父親去世,可是見父親一口氣憋得難受,便說了很多寬心的話,勸他安心離去。」
爺爺低聲道︰「老人臨終之前,兒女在旁邊哭哭啼啼其實不好,如果說些寬慰的話,讓老人安安心心的去,那才是好。」
老太太點點頭,贊同爺爺的話。
年輕婦女也點點頭,說︰「可是老人還是不肯咽氣。圍在床邊的兒女們見父親的眼楮里似乎有所求,便問,您還有什麼牽掛的,兒女們一定辦好。那個老人便張嘴費力的說話,他的兒子把耳朵湊到老人的嘴巴前才听清楚。老人說,說出來怕你們笑話呢。兒子便在老人的耳邊輕輕說,父親,你養育了我們幾十年,有什麼我們做兒女的敢笑話您呢?倒是如果兒女們沒有滿足您的願望的話,做兒女的心里不安哪,一輩子都會愧疚。有什麼您就說出來吧。」
我們幾個人听得聚精會神。
年輕婦女接著說︰「老人便給圍在床前的兒女們說了,我想,我想喝點洋水。」
「洋水?」文撒子模了模後腦勺,「洋水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水嗎?」
爺爺笑道︰「說洋火,你們就知道是火柴;說洋釘,你們就知道是大鐵釘;說洋水,你們就很少知道的吧?洋水就是你們年輕人喜歡喝的汽水。」
老太太也笑了︰「那個老人家還真是嘴饞,臨死不斷氣居然是為了要喝洋水。」
我在爺爺面前很忌諱提到「去世」「死」之類的詞語,因為爺爺每看到一個同輩的人離去,便會變得很落寞。我怕爺爺听到這些詞語會聯想到自己。可是,他和這位老太太似乎不在乎這些詞語。
也許,他們怕的並不是壽命的終結,而是壽命終結前同輩人漸漸少去的寂寥,怕的是一生中苦苦經營的東西會隨著身體的死亡而消逝。就像做靈屋的老頭子臨死前想招徒弟一樣,就像香煙山的和尚圓寂之前關心功德堂的金粉遺體一樣。在他們之後,再也沒有後來人。他們傳奇的一生就此隨著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不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多看了爺爺一眼,不經意間發現,爺爺的皺紋又多了幾條。那條條皺紋似乎是大樹的年輪,隨著歲月增加。
那麼,爺爺臉上的皺紋也就是他的年輪嗎?
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緊挨著樹皮里面的細胞開始分裂;分裂後的細胞大而壁厚,顏色鮮女敕,這被稱之為早期木;以後細胞生長減慢,壁更厚,體積縮小,顏色變深,這被稱為後期木,樹干里的深色年輪就是由後期木形成的。在這以後,樹又進入冬季休眠時期,周而復始,循環不已。這樣,許多種樹的主干里便生成一圈又一圈深淺相間的環,每一環就是一年增長的部分。
那麼,爺爺臉上的皺紋是不是也隱含著他一生走過的景象?
通過年輪,人們不僅可以測定許多事物發生的年代,測知過去發生的地震、火山爆發和氣候變化,而且還可以推斷未來。
樹是活檔案,樹干里的年輪就是記錄。它不僅說明樹木本身的年齡,還能說明每年的降水量和溫度變化。年輪上可能還記錄了森林大火、早期霜凍以及從周圍環境中吸取的化學成分。因此,只要我們知道了如何揭示樹的秘密,它就會向我們訴說從它出世起,周圍發生的大量事情。樹可以告訴我們有文字記載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還可以告訴我們有關未來的事情。樹中關于氣象的記錄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促成氣象的那些自然力量,而這反過來又可幫助我們預測未來。
那麼,爺爺給人算八字時,是不是會仔細的看那個人臉上的皺紋呢?是不是每個人的面相都像年輪那樣,記錄著過去,同時也預示著未來呢?是不是爺爺通曉皺紋的秘密呢?
我的思想早已飄忽到九霄雲外。
突然,我很想把這些問題說出來,問爺爺是不是能給我全部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