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獄 戒坡(4)

作者 ︰ 蔣離子

城市的暗夜比白晝更具包容性。它接受一切理所應當和不可理喻,默許一切預料之中與出乎意料。放肆、放縱、放逐過後,月與日交接之時才是這城市唯一安靜的時刻。它要歇息了,臥躺在大江上,靜若處子。但,安靜有時候比喧囂更可怕。

余一得沒有喝醉,他從游船上下來,拎著外套,長嘆一口氣。他像之前很多個三更半夜一樣,坐倒在江畔,沾滿露水的草芥弄濕了他的衣褲,涼意滲入肌膚。就這樣,他和城市一樣平息下來了,與這個生活了15年的城市終是融為一體。他和它,總算可以平等地坐下來互相審視了。

江上的霧氣與星點燈光在一起,倒像是夢境。15年前,一個年輕人帶著他簡單的行李,坐著父親撐的竹排,順著江一直蕩到這里。他觀望著江兩岸的景象,飛鳥掠過之處,那些樓房、汽車、行人、店鋪、商廈。而他,即將投奔它,開始新的生活。

這里生活著各式各樣的人,甚至不能夠用性別來劃分了,只能分成靠譜的和不靠譜的。靠譜的人往往是社會中間力量,按照工業化和城市化時代的主流價值取向生活。不靠譜的人是城市之所以精彩紛呈的重要因素,他們過著想當然的生活,隨時隨性改變人生路線。

余一得早年糾結過此問題,可他始終處于游離狀,行走在靠譜與不靠譜之間,無所事事。很多次他想證明這個世界是不靠譜的,但個人是靠譜的。在一個不靠譜的世界上,哪有完全靠譜的個人呢?他錯了。

15年前,他24歲。在這個城市里結交了很多和他年紀相仿的朋友,他們把理想系在手里,用奔跑放飛它。他們喝酒、唱歌、打牌、戀愛,無樂不作,卻事事都有尺度。這尺度是刻在手臂上的,囑咐他們有必要的循規蹈矩。

同時,他們滿腔熱血,看起來有些羸弱的高高瘦瘦的他,也曾對著大江寫下豪言壯語。白天,他在《大江》雜志社上班,彼時,這是一本無比高尚的純文學刊物;晚上,他或玩樂、或約會,及至後半夜才開始創作,靈感總是猝不及防、來勢洶洶,讓他爬格子爬得一往無前。28歲後,余一得成為文人。接著,成家立業。

15年後,他39歲。朋友屈指可數,妻女遠在異國。崇尚文學的《大江》在文學不再高貴的時代很合時宜地變身為一份五花八門的「鹵味拼盤」,更名為《A城畫報》。

畫報里的城,繁華如錦。美好的季節將給A城人民帶來累累收獲,旅游旺季會讓全市經濟再次活泛,各行各業欣欣向榮;著名民營企業家林五六致富不忘回報社會,決定修復已經垮了2年卻已有數百年歷史的長興塔;優秀環衛工人表彰大會上,市長感慨萬千,甚至向他們鞠躬致謝;如何選購實木家具;離異有孩英俊多金男一名,征溫柔賢惠女友;美貌單身女碩士一名,誠意交友;「不夜城」廣場即將動工,A城的夜從此不再寂寞……

寂寞。他的同事們熱衷于一種「偷菜」的網絡虛擬游戲,他們說,偷的不是菜,是寂寞。他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周遭的一切並不是熱鬧,是寂寞。他不以為自己會寂寞,盡管每次看到「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時,總會有一點半點小感慨。

天已經發亮,百無聊賴的他從江畔走到老城橋上,花鼻子舉著一塊紅幡走來,嘴里念叨著︰「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游。乘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建格澤之修竿兮,總光耀之采旄。」

「《漢書-司馬相如傳》。」

「一得,我念了一天了,只有你知道出處。」

「他們知,他們未必會說。你舉了紅幡做什麼?」

「紅幡,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好彩頭。」

「林五六昨日來算過卦。」

「哦?他還用算?」

「他問婚姻。」

「老東西,別告訴我,我可不想知道他的婚姻。」

「一得,你看,」花鼻子指著天邊一朵紅雲,「天有絳雲,你說它像什麼?」

「我沒心情看雲。」

「這些年你浮躁啦。留心些,像你年輕時候那樣。」

余一得仔細看了看那雲彩︰「像花。」

「什麼花?」

「有五瓣……像是……」

「一朵桃花五瓣心緒。」

「呵呵,你說我有心事?」

「這老城橋上來來回回的人,哪個沒有心事?」

「不過是朵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前些天我說你招桃花,你忘了?」

「我喜歡招桃花,好事。」

「好嗎?好就行。听人說,余一得有滿城的紅顏知己。」

余一得扯過花鼻子的紅幡︰「卦可以亂佔,話不能亂說。」

「你自知。」

「我想出去走走。」這些年,他很喜歡出去走走。只是,每次都不知該去哪里。

「去戒坡吧。」花鼻子放開紅幡下面的木棍,揚長而去。

只留余一得拽著幡,立在老城橋,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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