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對,這位夫人,你還好吧?」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瑤光,你娘身子不舒服,我扶她進屋,你去端杯水來給她喝。」
他不是死了嗎?她以為他死了,一直以為他早就不存在于這世上……
「夫人,你能走嗎?我扶你進去……」
「不用。」她閉眸,深深呼吸,努力排開腦袋的暈眩。
她必須自己站起來,自己行走,這些年來,她一直是這麼活著的。
「請你放開我。」她推開攙扶著自己的男人,凝定搖搖晃晃的身子,確定臉上的面紗仍牢牢地戴著,才邁開步履。
每一步,都是艱辛,每一步,都走得痛楚,淚水不知何時已佔據了眼眸,前方的視線朦朧。
這男人,果真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或許是錯覺,或許是她在作夢,因為太思念了,太難以忘懷,所以認錯了人。
一念及此,她身子又一晃,跟隨在身後的男人伸出雙手,她卻沒理會,撐著門板,細細地喘息,喉嚨一癢,咳了幾聲。
「娘,您還好吧?沒事吧?」瑤光捧著一杯水過來。
她搖搖頭,掙扎著在炕上坐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淚珠自眼睫碎落,悄悄地流過頰畔。
幸而她側身背對著那人,又掛著面紗,那人瞧不見她的淚,也瞧不見她臉上的傷疤。
不能讓他看見。
如果真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絕對不能讓他看見……
「夫人。」他的嗓音深沉,微蘊一絲啞。」瞧你身子不適,還是躺著休息吧!且讓在下為你診脈。」
「我沒什麼,只是感染了風寒。」她沙啞地應道。「今日已經好多了。」
那男人似乎正看著她,目光灼灼,她不覺低眸,怯于迎視他的眼神,好半晌,方鼓起勇氣開口。
「請問這位爺,貴姓大名?」那人沒立刻回答,不知猶豫些什麼,還是瑤光在一旁熱心地代答。
「娘,這位大叔跟我一樣都是北斗七星喔!他叫開陽。」
開陽!
素手一顫,茶杯跌落,在地上摔碎成兩片。
瑤光嚇一跳。「娘,您怎麼了?」
「沒……什麼,娘只是……手滑了。」她虛弱地自唇間擠出聲音,雙手顫栗得厲害,怎麼都止不住,只能藏進寬大的衣袖里。
是開陽,他是開陽!
怎麼可能……是他?
她用力咬牙,心海洶涌呼嘯,卷起千堆雪,情緒沸騰到極點,表面卻深藏著不敢露出一絲端倪。
不能讓他看破,不可以……
「瑤光,你娘大概是嚇到了。」正當她六神無主時,只听他喑啞地開口。「因為我的名字,跟這個國家七年前死去的太子一樣。」
「太子,那是誰啊?」瑤光天真地問。
「就是以後會當上這個國家的王的人。」他解釋。
「王又是什麼?」
「你不知道?」
「嗯,我娘從沒跟我說過這些。」
「你娘……沒教你讀書識字嗎?」
「有啊!我會寫字,也會讀書喔——」瑤光孩子氣地強調。「北斗七星每個名字我都寫得出來,我還會數數喔,我數給大叔听,一、二、三、四……」
孩子口齒清晰地數著數,而母親,心亂如麻地听著,單調的聲調,猶如記憶的回音,于她腦海悠悠回蕩——
***
往事不堪回首。
那年,她身陷火場,倉皇失措。
說好了只是安排她假死,會有人帶她逃出宮外,但她在膳房里苦等,卻等來一場滔天大火。
她傻傻地呆了好片刻,總算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真的要她死。
赫密、月緹並非真心想領她出宮安頓,他們只想她慘遭火噬,一了百了。
原來他身邊的人,如此憎厭她。
她懂了,在火場里痛徹心腑地領悟,她的存在,對他、對跟隨他的人,都是不祥且多余。
她是他的累贅,是他成王之路最大的絆腳石,她該死去,清清靜靜地消失于這世間。
不錯,她該死。
她不想逃了,也不奢望任何人會關心自己,只是那麼認命地蜷縮在膳房角落,盯著牆面,想起她與他初見面,也是在王宮御膳房。
那時,她請他吃自己親手做的點心,而他由于思念王兄,在她面前嗄咽落淚。
他一面吃,一面哭,哭到心酸處,整個噎住了,嗆咳不止,而她怔怔地看著,初次領略為一個人心疼的滋味。
開陽,開陽……
她喚著他的名,在團團濃煙里,也陣陣嗆咳著。
她不後悔,即便愛上他的結果,只能這般孤寂地死于烈火焚身之苦,但她不後悔,只願他過得好,願他得到他衷心想要的。
願他有一日,能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她知道他會做得很好的,他一定會。
然後,她在九泉之下會默默祝福著他,祝他尋到另一個知心人,伴他走過漫漫孤獨的歲月。
願他幸福。
她在火焰中祝禱,神智逐漸昏茫,終于,她暈去了,以為自己就此走上了黃泉路,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穿著宮女服飾躺在東宮花園角落。
大伙兒忙著救火,沒人注意到她,她拾起身邊不知誰替她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潛離宮外。
後來,她才慢慢想清楚,救她的人不是赫密或月緹,而是玲瓏。
玲瓏犧牲自己,與她交換了衣著,頂替她死于那場精心安排的大火。
想明白前因後果的那夜,她痛哭失聲,悔恨不迭,頓時興起自盡的念頭,後來听說開陽于政變中壯志未酬身先死,她死意更堅決。
若不是發現自己肚里懷了孩子,若不是因為舍不下他留給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殉情赴死。
因為瑤光,她才活下來,為了扶養這孩子長大成人,她不惜磕磕絆絆,即便由于寡婦之身與這張燒傷的臉,受盡欺凌與冷落,也要堅強地活著。
只是她沒想到,活下來還能與他再相逢,沒想到他也好端端地活著……
「夫人,在下該如何稱呼你?」他禮貌地問。
我是采荷!你認不出來嗎?我是采荷……
她掩落羽睫,費盡全力咽回喉問酸楚昀哽咽,冷淡地、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應。「宛娘,大家都這麼叫我,宛娘。」
***
宛娘,她是宛娘。
不是采荷。
開陽惘然尋思,坐在月色之下,一管橫笛就于唇畔,悠悠吹奏著。
笛音時高時低,旋律曲折多變,不變的是那哀婉的音調,以及吹笛之人憂郁的神情。
為什麼,她不願與他坦然相對?
今日在這院落乍听她的嗓音,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激烈震動,雖然她用面紗蒙著臉,穿戴的又是與以往不同的荊釵布裙,但那雙清澈憂傷的眼眸,透露了太多秘密,而她的反應,更證實他的疑慮。
她便是采荷,是他尋了七年、盼了七年的采荷,他頓時失神,旁惶無措,想認她,卻又不敢。
因為很明顯地,她懼于與他相認,而他也怕自己承受不了再度失去她的打擊。
萬一她真的不是采荷呢?
萬一她只是個神似采荷的女子,那他要如何是好?
他膽怯著、遲疑著,不敢認她,也怕驚擾了她,她會趁他不注意時逃得更遠,而他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他假裝認不出她,假裝兩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素昧平生。
他告訴她,自己原本在城里某個富貴人家擔任教書先生,日前被解雇了,正愁無處可去,請求她暫時收留。
他看得出,她想拒絕的,于是又說自己最近犯了頭疼的老毛病,加上感染風寒未愈,實在不方便行走,又與瑤光一見如故,很想有機會與這孩子多相處幾日。
提起瑤光,她似乎心軟了,瑤光也在一旁敲邊鼓,大力鼓吹母親留他作客,她終于勉強點頭應允。
他就這麼厚臉皮地賴在這兒了。
「大叔,你吹得好好听喔!」瑤光在屋內听見他吹笛,好奇地跑來院落,在他身邊聆听。」這笛子怎麼吹啊?你可以教我嗎?」
開陽放下橫笛,定了定神,伸手撫模孩子的頭。「你想學嗎?」
「嗯,我想學。」墨瞳閃耀如星。
開陽微微一笑。」好啊,我教你。」
瑤光大喜,也不待他說話。接過翠玉笛便對口大力吹氣,吹出一串亂七八糟的笛音。
「不是這樣吹的,你得先學會呼吸。」
他諄諄教導,瑤光很快便掌握到訣竅,再度就口時,已能吹出有模有樣的笛音。
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頭。「看來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為我聰明啊!」瑤光笑嘻嘻地自夸。
確實聰明。
開陽笑望他。這孩子才六歲,卻生得聰穎伶俐,會讀書寫字又知禮懂事,他娘確是用心教導他,只是偏偏不教他任何關于宮廷之事。
會不會是因為她想忘了那段過往?
***
思及此,開陽驀地斂去笑意,瞳神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著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宮,過這漂泊無依的日子,這些年來,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頭,經歷多少風波?
他對不起她,即便窮盡後半生,怕也彌補不了她心中的痛,該如何是好?
想來,開陽惆悵萬分,翹首凝望天邊清冷新月,沒注意到身後,一道縴瘦的倩影于門邊若隱若現,默默睇著他——
他瘦了好多。
面頰瘦削了,身形亦清減不少,眉宇之間隱隱刻蘊著風霜。
莫非這些年來,他都沒吃好睡好嗎?
自從他近乎耍賴地留下後,每回見到他,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從前玉樹臨風,神采奕奕,如今氣色卻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沖動,很想很想喂飽他,卻苦于家里沒多余的閑錢買菜,幸而他說自己借住于此,不好意思,便買了許多雞鴨魚肉回來,她沒拒絕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調好菜,努力填飽他的肚子。
當他吃得盡興的時候,便是她最喜悅的時候。
而他亦有所回報,替她診脈過後,為她買來補身益氣的藥材,說是要助她調理身子,日日親自為她熬湯藥。
「你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偶然感染風寒,氣虛體弱,只要經常喝些調理的補藥,多休息,身子自然就會好了。」
得知這一碗碗湯藥都是他親自看著火熬炖的,她怔住。「你也會做這種事?」
「怎麼不會?」他不解她為何訝異。
當然訝異,他可是個王子!自小養尊處優地生長于宮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別說看火爐熬湯藥了,他連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來,何須親自動手?
這七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政變失敗後,他是如何逃出宮中的?為何真雅會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滿腔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只能默默關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復健康,而他也逐漸氣色紅潤,臉上長出了肉。
日子便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覺,他已在她家住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除了為她調養身子,也教瑤光吹笛。許是父子天性,兩人相處融洽,瑤光很黏著他,整天跟前跟後。
他也格外看重這孩子,這日,還親自動手做木雕玩偶,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出了不少錯,但總算做成一個不甚好看的玩偶,瑤光接過時,也笑得十分燦爛。
看著他們兩父子相視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覺了,視線朝她投來,她連忙別過頭,臉頰微微發燒。
他並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會兒便收回目光,繼續與瑤光玩耍。
她這才松口氣,可芳心仍怦怦跳著,不受控制。
因為她發現,他經常看著自己,不論她有無留意,當她回首時,他炙熱的眼神,總會在某處守著她。
為何要那樣看她呢?那樣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教她心驚。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陣捉不住的輕風,忽然消失……
怎麼會呢?她究竟在想什麼?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會怕她消失呢?
他只以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頓時黯然。
「對,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別忘了,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馬腳。」她喃喃告誡自己。
她走進灶房,揉面團、做點心,預備明日拿去市場上賣。忙了將近兩個多時辰,再出來時,屋內一片靜寂,毫無動靜,她前去院落張望,開陽與瑤光都不在。
奇怪?兩父子去哪兒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聲嗓在她身後響起。「在找什麼呢?宛娘。」
她回眸,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又驚又喜。「是你!你回來了!」
那人微笑,黑眸閃閃發亮。「是啊,我回來了。」
***
「我走了。」夢里,她戴著面紗,身姿嫋嫋,在雲里霧里若隱若現,他看不清她,只能听見她清冷的嗓音。
「別走,采荷,你不能走!」他倉皇地喊,朝她伸出手。
她的身影卻愈飄愈遠。「我說了,我不是采荷。」
「你是,我知道你是!采荷,別這樣,看著我,我是開陽啊!」
「開陽是誰?」他震住,不能相信她如此無情地反問。
「你……果真這麼恨我嗎?」
「對,我恨你。」她回話果決。
他的心撕裂。
「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她淡淡撂話,倩影隱沒于雲霧。
他驚駭,拔腿直追,奔過那長長的、黑暗的甬道,喊著她,尋著她,可她不在了,消失了。
他再度失去了她……
「采荷、采荷!」
開陽惶懼地喚,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濕透了頸背。
一雙小手伸向他,搖搖他臂膀。「大叔,你怎麼了?你作惡夢了?」
他眨眨眼,失落的種魂緩緩收回,望向瑤光擔憂的小臉,茫茫低喃。「是作夢嗎?」
「嗯,你在作夢。」瑤光點點頭。「大叔記得嗎?你剛說自己有點累,想打個盹。」
開陽惘然,極力定神。
是了,他想起來了,給瑤光做了木雕玩偶後,他又逞強,爬上屋頂試著修補破洞,洞沒修好,倒弄得自己大汗淋灕。
他覺得羞愧,也不服氣,決定去市集買些好使的工具,從頭再來,于是要瑤光前去廚房跟娘親說一聲,便領著孩子出門。
他買了工具,又給瑤光買了些零嘴,回程時,經過一條清澈的小溪,瑤光吵著要撈魚玩,他拗不過,只得由著孩子盡興玩耍,他則坐在樹下閉目養神。
不料這昏昏沉沉一睡,竟遭惡夢纏身。
「瑤光,我們回去吧!」他心神不寧,拉著孩子起身。「快回去瞧瞧你娘。」
「瞧我娘干麼啊?」瑤光不解他的急迫。
「瞧瞧她還在不在。」
「怎麼可能不在呢?」
是啊,怎麼可能?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拋下自己親兒離開的,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股不祥的預感,就是慌著、不安,非得要見到她才能安心。
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彷佛仍在他眼前熊熊灼燒,那火,燒的不只是屋瓦梁柱,更燒傷了他的心,至今殘破不堪。
他怕,真的怕啊!
那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無法再承受一回……
「走吧!」他拉著瑤光的手,急如星火地趕回家,嫌孩子走太慢,索性一把抱起,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放下孩子及扛在肩上的一袋工具,連氣也來不及喘勻,便焦灼地找人。
「采——宛娘,宛娘!」
無人回應,屋內空蕩蕩的,他尋遍里里外外,廚房也找了,就是不見采荷身影。
她真的不見了!
他頓時失神,僵凝在原地,如一尊無生命的泥塑像。
「大叔、大叔?」瑤光搖晃他雙腿。「你別擔心,我娘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很快嗎?會很快嗎?
懊不會又遇到什麼意外了吧?他真不該留下她一個在屋內的,他該守著她,寸步不移地保護她。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若是她又出事,他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開陽惶然,思緒凌亂如麻,心跳狂野奔騰。
忽地,瑤光快樂地揚嗓,手指前方。「我娘回來了!看吧,大叔,我就說娘很快會回來的。」
她回來了?!
開陽聞言,跟著瑤光手指的方向,定楮一瞧。
丙然是采荷,她踩著細碎的步履,盈盈朝這里走來,手里還挽著一個竹編的藤籃,籃子里不曉得裝著什麼。
他喜形于色,正欲迎上去。驀地瞥見她身邊還伴著另一個人。
是一個男人,一個黝黑健壯的青年,兩人並肩行來,有說有笑,顯然是熟識的朋友。
開陽眯眸,胸臆瞬間攪翻一壇醋——
那家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