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賈母正室,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
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黛玉漱了口,淨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笑道︰「不過認得幾個字,時常我倒是很喜歡做些女工刺繡玩兒呢!」賈母點頭,「南邊的女孩子家,繡工都是頂尖的,這個學學倒好!」
一語未了,只听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時凝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見他穿著艷麗,想著娘親新逝,這表哥根本沒有忌諱,心里便不舒服。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已經換了家常衣裳,不過依舊是紅色的襖子,松花色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月兌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詈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听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黛玉暗暗皺眉,這位表兄果然有些瘋癲,多大個事兒啊,就使性子砸東西,只得扯過腰間系的青綠羅帶帶笑道︰「我原本有一塊玉的,只是見二哥哥那玉不是凡品,故不好意思拿出來現丑。既然二哥哥不高興,我就拿出來你瞧瞧吧!」言罷摘下那黛色暖玉,遞于賈母。賈母入手只覺得一陣溫熱,喜道︰「果然是一件寶貝!」
寶玉登時來了精神,從賈母手中小心接過暖玉,細細鑒賞,贊不絕口。末了還給黛玉,笑道︰「原來林妹妹也有玉,長得又像神仙一般,我若能天天喝妹妹在一處玩耍,就是少活十年也願意呢!」眾人听了皆瞠目結舌。賈母佯怒指著他道︰「休要胡說!小人兒家家的,小心嘴上有毒!阿彌陀佛!」又連連念佛,往地上啐了一口,算是童言無忌,大風吹去的意思。
林黛玉見著寶玉果然是空有一副好相貌,說出來的話則是痴傻莫名,更兼自己娘親剛剛去世不久,作為親佷子的竟然依舊大紅大綠的穿著,心下便有些不喜歡。
誰知道賈母屋內多有王夫人的眼線,寶玉這活不多時便傳入她的耳中,听了那是又驚又怒,氣得一拍桌子,恨恨道︰「賈敏你個狐媚子,生出來的女兒也是個狐媚子!想要禍害我的寶玉,哼,門兒都沒有!」心下自有一番計量不提。
看看天色不早,黛玉便起身告辭。賈母不禁又落下淚來,拉著她的手含淚道︰「玉兒悶了只管來外祖母家玩兒,好孩子,想什麼吃的玩的也只管和我說,我都給你準備。」
黛玉覺得這陌生的外祖母待自己也的確是真心實意,心里頗為感動,兩人依依話別。賈母眼瞅著黛玉上了車,出了那垂花門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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