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天空被雨洗過之後變得澄澈,田野中的麥子青翠女敕綠,抖擻了精神,泥土濕潤之後散發著陣陣芬芳,蘇域淋過一場大雨之後,似乎被洗清了身上的渾濁之氣,自在的躺在濕漉漉的田壟上。
「這世界本就是騙局,所有人都為不同的理由帶著面具說謊。就連穆宸也不例外,他戴著絕世劍客的面具,就算死了,還要震懾天下群雄五十年。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善哉善哉。」那斗笠人也來到了這山村野地。蘇域從未向他人透露過穆宸的死訊,不料這斗笠人竟然知道,急忙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師父死了?」
斗笠人淡淡道︰「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他活著能逍遙塵世,死後亦能威懾群豪」他的漢話雖然說得別扭,但蘇域依稀可以听出其中深意,心中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與指點之語,敬仰道︰「敢問大師由何而來?」那斗笠人見他年紀輕輕卻悟性極好,頭生慧根,面有佛緣,甚是喜歡,朗聲笑道︰「吾乃東瀛苦行僧。當年鑒真大和尚不畏厄難,乘槎東渡,慧燈無盡,法雲永垂,我便是他的第三代弟子。」
蘇域听得其中淵源,對他崇敬又加,忽然轉臉道︰「大師為何會救我,難道你也在騙我?」苦行僧淡然一笑,「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蘇域似懂非懂。此時山間牧野,綠樹村郭,炊煙裊裊,溪流潺潺,田夫鋤立,牧童笛鳴,蘇域頓時心情舒暢許多。
斗笠僧見他的右臂還在流血,幫他包扎好了傷口,不過還需要修養多些時日。萍水相逢的東瀛僧侶不僅救了自己,還這般好,言語之中皆是佛典禪語,意味深長,蘇域只覺他高深莫測,尊敬倍加。與他在山野間行了數日之後,把右臂的劍傷也養好了,雖然留下一條丑陋無比的疤痕,但蘇域心中最悲哀者莫過于對這由謊言編織的世道的厭惡,少女那一抹清麗的背影也隨之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慘然笑道︰「只有劍是不會騙我的。」
「非也,非也,劍亦會騙人。」那斗笠僧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人擇劍,劍擇人,一柄絕世名劍落入庸人手中,無異于破銅爛鐵,一名絕世劍客心中有劍,摘葉飛花亦可傷人。」蘇域曾記得那幽冥梵音歌舒贊一把胡琴便能藐視中原,而自己即便手握秋水也只能望而卻步。那斗笠僧又道︰「你天資聰穎,如今已學成了斂清劍,卻不知其後還有冽清劍與羽清劍。即便學成這三清劍法,也不會那穆宸的絕頂劍技,青冥袖里劍。穆宸能一劍擊退史成、秦澤、歐陽重、林素瑤這四名絕世高手贏得國士無雙的稱號便倚仗青冥袖里劍這門鬼神莫測的劍技。」
蘇域當真覺得這東瀛客玄奇無比,無事不曉,無事不知,好奇道︰「莫非大師也會那青冥袖里劍?」斗笠僧又搖著頭︰「我當然是不會使的,不過我卻比穆宸更了解這劍技。穆宸不過是隨性一劍便可名震寰宇、傲視蒼穹,而我卻要花費十余年光陰才能琢磨透徹。」蘇域是越听越糊涂,不過與他論劍,卻是受益匪淺。斗笠僧長嘆一聲,十年來他肥膏繼晷,囊螢映雪,為的便是觀盡千劍,尋求那隕星之術,即便他篤信佛學,卻也泯滅不了劍客的本性。
深山幽谷,與世隔絕,蘇域連日來與東瀛客白晝論劍,夜里觀星,頓覺豁然開朗,如獲新生,暗暗記起從前那個人經常對自己所說的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此時,他舒展雙臂,閉目神游,攬世間萬物,盡皆托于胸懷,青冥浩瀚,紫辰燦爛,這便是逍遙游。無所謂斂清,無所謂冽清,亦無所謂羽清,心由劍生,劍隨心發,千劍萬劍,抵不過那一劍清刃。蘇域不由自主的舞起劍來,將尚未學會的冽清劍,抑或是未曾修習的羽清憑著腦海里的記憶串連起來,姿態優美,俊秀飄逸,仿佛在這幽寂山野,跳著一場華麗無比的舞蹈,有山泉溪澗伴奏,有皎潔月光照亮,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空山絕壑,長天星月,皆是津津有味的看客。
苦行僧無聲而來,悄然而去,揮一揮衣袖,沒留下任何痕跡。蘇域這些日子受他指點,劍法精進,對于森羅萬象、劍道人生的理解也提升了不少境界,到頭來與自己相伴的還是只有一匹駿馬、一柄長劍,漫漫遠方,不知何往,孤獨的背影映著血色殘陽,寂寞的身形襯著皎潔月光,踏著古道野徑,行過草野山川。他不願停在原處,也許是相信了那少女曾經說過的話︰這個世界其實是圓的。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麥熟梅黃,蟬鳴荷放,蘇域在一棵蒼翠古槐下小憩乘涼,前方荷塘里布滿了碧翠欲滴的荷葉,如片片碧玉,似層層綠浪,女敕蕊凝珠、盈盈綻放的蓮花在清風中裊娜起舞,搖曳著妙曼婀娜的身姿,馨香陣陣,沁人心脾。蘇域看得心曠神怡,渾然不覺酷暑難耐。來往駐足欣賞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一樵夫說道︰「此池名叫清漣,適逢芒種便有此等美景,不過,二十里外的硯山莊中的硯池開得更鮮更艷,與那墨色池水交相輝映,可謂是嘆為觀止。」來往的人又道︰「听聞硯山莊近來廣邀賓客,以棋會友,不知是否為真?」那樵夫嘆了嘆︰「若是我祖上積德,讓我學個什麼子曰子語什麼的,我也好去那硯池瞧瞧,可惜肚里無墨,也不會弄那勞什子的棋。」眾人听罷,紛紛向那硯山莊而去,稍微背過三字經、百家姓的人都覺得自己肚里還有點墨水。
蘇域隱隱覺得硯山莊這名號似曾相識,搜索枯腸,終于憶起穆宸曾說過他從前的一些游歷,大概這硯山莊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不喜熱鬧場面,不過他還是想從回憶里拾起穆宸的足跡,況且他不禁有些向往墨池芙蕖的美景,于是也想去那硯山莊瞧上一瞧。
路上行人紛紛,大多是沖著硯池而去,其中有不少文人墨客,白衣折扇,之乎者也,一個個文縐縐的,無不透著酸儒之氣,談笑間卻暗含著衰唐江河日下之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不知是誰吟唱這李太白的《將進酒》,引來一片嘩然,後世之士大都贊太白的詩雄奇飄逸、瀟灑瑰麗,不過對于他「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的爭論則喋喋不休,東漢而來,門閥士族壟斷仕途,清河崔氏、瑯琊顏氏、蘭陵蕭氏、江南王謝等王孫顯族乃李唐天下的重要支柱,朝代更迭,士族卻安穩如山,李白僅是一庶族之後,即便才華橫溢卻也只能做個御用文人,有什麼資格藐視王侯。科舉則是庶族子弟飛黃騰達的唯一途徑,失意的比比皆是,故而山間草野里的隱客愈來愈多,稍有積蓄的可以吟詩山水,窮無分文則只能荷鋤而嘆。士族與庶族間矛盾日益尖銳,李白便是那犧牲品。
繞過前方的山丘,那硯山莊已進入眼簾,拾級而上,便看得到由楠木紅漆雕刻精飾的大門,牌匾上「硯山莊」三字分明是用「王體」書寫,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由此可見這山莊主人並非俗人庸客。兩名負手而立的童子攔在大門前,垂髫之齡卻神采飛揚。原來他們是想試試這些所謂的讀書人到底有沒有學問,便出了一題,那名叫雲門的童子道︰「時下日近端午,已《端午》為題即興吟詩如何?」另一名叫大韶的童子又道︰「若想進得硯山莊,須得過我二人這關。」
蘇域听得前面一文士款款道︰「端午時節雨潺潺,路上行人欲尋歡;借問美景何處有,樵夫遙指硯山莊。」那人說罷,很是怡然自得,那兩位童子卻笑掉了牙,連忙搖頭阻攔那人,嘲笑道︰「先生吟了一首好詩,卻不對我二人胃口。」那文士好不知趣,偏要硬闖,卻被那雲門、大韶二童踹了出去。眾人頗驚,不了這兩人年歲雖小,身手卻甚好,于是斷了厚著臉皮硬闖的念頭,有知難而退者,有思索徘徊者,亦有真材實料者,之後便輪到了蘇域。蘇域即便自小習劍卻也沒落下過四書五經,穆宸償以君子六藝對他要求,禮、樂、射、御、書、數循序漸進,涵養品性,這《端午》卻也難不倒他,他沉吟片刻便道︰「明蟾常徹夜,驟雨不終朝;醉飲雄黃酒,遙听鶴唳簫。」此詩言辭優美、意境深遠,朦朧中泛著淡淡的哀傷,雲門、大韶二童听得津津樂道,于是作揖行禮,將他請入莊內,眾人紛紛向他投射欣羨的目光,暗暗感嘆自己竟不如這十六、七的少年劍客,恐怕再也沒有臉面吟唱那首逸興遄飛的《將進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