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那濃烈的黑雲匯聚成巨大鷹隼的形狀,遮天蔽日!它暴戾的怒意磅礡,從鋸齒般的雲端邊緣切割而來,讓人窒息惶恐。寒冷像實質的沙塵那樣鋪天蓋地,粘附在任何面對它的生靈身上。
白蒙蒙的靈魂圍攏成環,掛在黑雲之鷹的脖間;他們是它的食糧,是它的眼眸;給予它力量,給予它仇恨;大陀贊天听見苦難的哭喊、哀切的懇求,在那些承受了所有壓迫的亡靈口中一遍一遍地重疊,使它重新記憶起佛陀的業障,閻羅的手段。
在它的腳部,那連接天空的草丘上,北荒的氓民像一具具枯骨排矗著,他們感受著深切的死亡,而且想要把它帶到草原之外,帶到那些仇敵的家宅中。但他們還在等待,等待那些仇敵永遠難辨的詭謀。
此刻,分隔奎婁與壁州的城關下,一長隊牧民從城門正向著北方蔓延,那是滯留「金臨城」的奎婁平民,正被守城的將領全數遣回。北荒諸部不得不停下憤怒的攻勢,等待它的子民歸來,同時揣測敵人隱藏在背後的用意。
北荒諸部的升起反亂的狼煙時,這些平民仍還無知無覺地在城中做著一些營生的粗活。聞听北荒各部誅殺商旅、集結兵馬,邊境護軍才在驚詫中將他們扣押進了監牢,等待長官的指示;可統領城關的將軍遠比部下們來得有才能,至少在避禍上。在所有人察覺之前,素有「肥豺」之稱的被下屬忘了真名的費將軍便消匿無蹤了,連以什麼工具代步離開都沒人知曉,邊境首關——金臨城頃刻大亂,逃兵無數。
最後,身居副將的蘇氏輔軍公子——蘇進良降下通往南側內陸的第二城閘門,將逃軍困于甕城夾間,亂箭射殺。冷血的年輕身姿震懾住了無數以凶惡難馴聞名的邊庭將士,壓下了軍營動蕩,而第二道驚世之舉便是下令將城牢中那些北荒氓民統統放回奎婁草原。
「饑餓,遠遠超出**之外的饑餓,他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蘇辭站在城關門樓上,狠狠地嘆了口氣,他抱臂抬望著陰霾天空,身上的騎甲似乎是受了潮,沉重異常,壓得他刀削的身板搖搖欲墜。
「報!北地平民已經全數放出‘金臨城’!」傳令兵王由奔上門樓。
蘇辭點了點頭,有些疲憊地道,「有勞了,老王。」
王由愣了愣神,皺著眉猶疑一會,終于打定主意靠近這位也曾和普通兵卒廝混過的長官,輕聲問道,「可是公子……這麼做真的不會出事嗎?」
年輕的副將轉過來,望著老兵的愁苦面容,吐舌聳了聳肩,「不然怎麼辦?我一點也不懷疑,那些牧民里頭最老的阿嬤,也能把我們最強壯的大吉折成兩半,別提老王你這樣的了。把他們都放回去,杜絕了敵人內外接應,也順便賣了個人情,到時候求饒也有點情面呀。」
「呵,」老兵被蘇辭的戲謔感染,稍稍安定下心來,倒不細究,只是轉念又有愁容,「可營里有些弟兄說……說公子這麼做是通敵,是叛國,不是將帥該為……」
「我呸!」蘇辭惱怒起來,「這些個白長了人臉的豬腦子,他們是不是還說,應該留下這些人做擋箭牌,好讓敵人顧忌不敢妄動?」
「……大抵,大抵是這樣,」王由有些畏縮,他也這麼想過,北荒之民重情義,押著人質到時候打了敗仗,換換俘虜也是好的。
「唉,真是愚蠢……也罷,這算不上機密作戰,不必多隱瞞。」蘇辭拍拍王由的肩膀,「你們怎麼不想想被當做人質的牧民會怎麼辦?這些不要命的民眾血性一起,拼著自盡成全亂軍這還是輕的,要是再刺激了那些蠻橫的氓民,他們徒手就敢爬上城牆啃我們的骨頭。」
老兵很是發了個抖,他不是沒听說過北荒上的巫術,像是魔鬼從亡者的骨骸里頭爬起來、渾身裹著血之鎧甲的戰士像野獸一般躍上城牆,那都是從來不曾斷絕的故事,沒人說得清真假。
「最關鍵的是,」蘇辭頓了頓,面上流露一絲愧疚,「北荒諸部的糧草,早前受著朝廷的嚴格控制,他們沒人能吃得飽……離上一次換糧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的儲備必定不多,現在把‘金臨城’務工的那些人放回去,近萬張嘴……很快連草根都不夠吃的。」
王由愣了愣,想起前些日子城中處理倉庫中的霉爛陳米時,兵士們厭惡的面容和那些枯瘦的牧民伏在泥土中粒粒揀起的專注。
「那……」他強按下心頭的罪孽感,不去看城下蹣跚攙扶向著北方蠕行的人群,「我們關城死守,就能讓那些蠻族退兵了吧?」
蘇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面容飽滿一些,無奈地笑了笑,「是!你先下去吧,老王。」
「……是,公子。」老兵有些猶豫,他還想听听那個「是」後面的理由,盡管他總也听不太明白,但是少了那麼些字句,似乎就少了許多說服力。
年輕副將注視著他的灼灼眼色,讓他不得不遵從,他再點了點頭,從門樓下去了;在那個射殺逃軍的號令擲下之時,這個沒有架子、混跡在底層士兵中的公子就已經換了另一種面目了,而且,再也換不回去了吧。
蘇辭听著憂懼的步子聲消失不見,瞥了眼側旁的陰影,狠啐了一口,那方暗色的袍影也不回避,就任唾沫命中袍子的下擺。「公子,龍首的命令到了。」
「故弄玄虛的狗腿子!」蘇辭扣住了右手的食指,一點暗金色的光芒圈狀收放著,那是召引兵刃的起手式;他轉身貼近那袍影,嘴角的冰冷笑容可以截斷銅鐵,完全不似先前溫文模樣,「說說看,下次如果你是奉命來殺我,我需要多久才能察覺。」
「公子的余生。」那個聲音毫無感情的答道。
蘇辭的神色被殺意籠罩了一瞬,閉目又睜開,「說。」
「龍首密令︰放棄金臨城,拒守牟慶關……*迫、引誘,不惜一切促使北荒部族南下!」那袍影的遲疑停頓落入蘇辭眼中,勾起一絲疑惑。
「讓北氓南下姑且不論。牟慶關,通往北玄的萬丈峽關……北玄那片荒蕪沙漠里,到底藏著什麼東西?」蘇辭的眼神凌厲,咄咄*人。
「屬下不能說。」袍影的語調未再有一絲波瀾,「公子若有機會,親自詢問龍首吧。屬下另有任務,告退了。」模糊漸漸爬上陰影。
「哼!」蘇辭舉起右手,食指微曲扣著刀環,環連著一枚柳葉刃,「三——二——一!」
話止歇,散手疊摞曳影,耳邊一聲裂帛、樓柱一道白痕。黑羽柔弱地沿著那刀風向兩邊散開,煙塵般彌散,那片深邃的袍影消失不見。
蘇辭並不意外,負手轉身,遙望北方。
那隊放出的北荒平民已經快要全數歸入山丘那頭。
……
佛巫寺坐落在正北牧廉星宿的下方,處于奎婁草原最貧瘠的一角,它是一座苦棘纏裹著歷代巫僧骨骸作為基柱的尖頂廟宇——那些苦棘是共生的植物,它們相互交纏成群,合成一個巨大的個體,大多會形成普通的樹那樣的樣式,枝杈網布,擔當末梢的那些苦棘甚至會抽出棕褐色的芽葉來——苦行的僧侶們把它的底部根枝撕扯扭曲,填入北荒的鹽堿紅土,鑄成龐大堅實的牆體。
在遠處遙望,那寺廟像是一個被巨大古樹的根須鎮壓的墓冢,棕色火團包裹著蒼白的靈魂之光,像果實一樣掛在頂上張牙舞爪的荊棘枝干上。寺廟中央一方血池,池中心的根須基座上供奉著神鷹大陀贊天的泥尊,從荊棘縫隙中投射進的光束像穿插在苦行僧身上的箭簇,感染了紅土的血色,但比那些都刺目猩狂的是雙目之下的兩行恐怖淚槽。
在那神鷹塑像前,成群的老者圍坐在那,它們的骨肉中正在長出荊棘。荊棘像活物一樣奪取那些人最後的老邁生命力為養料,不斷生長抽芽,寸寸鮮紅,向著那個血池延伸。一場獻祭,以靈與肉,在苦痛的亡卻之路上去交換湮滅仇敵的力量。
引領這一切的巫僧以一個雙弧陣式,坐禪在寺廟的入口,像逐步風化的岩石,又有一圈簡陋的固定有削尖木刺的矮牆四面圍住,只留一個不似門扉的缺口。
寺牆外的小土丘上,熊元抱臂盤坐著,虎背熊腰的身軀像一尊不動明王,但橫肉滿布的面上,看不出拯救蒼生的慈悲,「犧牲……包裹著華麗外表的骯髒交易。」他皺著濃眉,「他們就非得這麼做麼,老邱?」
被他喚做「老邱」的同伴站在幾步開外,以一塊青黑片石磨礪著鐵槍,沒有答話;那是一張冷淡從容的臉,嘴角下拉得那麼自然,像天然岩刻的表情,但偏偏讓人覺得深諳智巧,胸藏韜略。
「喂,我們到底在這里等什麼?」熊元揪著身旁的草皮,瞥了瞥不遠處的兩匹戰馬正艱難地找尋容易下口的草料。
邱毅完美重復的動作頓了片刻,來插入一句回答,「守著。」
「……沒勁!」熊元嘀咕道,不滿地拍打站起來,向馬匹走去,「太沒勁了……」他重復著,苦惱滿面,從馬背上取下了一個癟了一半的酒袋,轉身瞄了專注的邱毅一眼,嘆了口氣,便依靠在馬身上,開始啜飲烈酒。
「北地的‘苦獄湯’真是莫名的風味,把所有的軟弱都壓下去了。」熊元感嘆道,喉鼻間充溢著疼痛的辣味,把憊懶一絲不留地掩蓋去了。
「逆劈長屠!」不等他對「北荒苦酒」做更多的贊嘆,邱毅冷冷的低吼炸在他耳邊,那枚磨刀的片石向著額頭而來。
熊元向來腦筋不快,但是一個信賴聲音的指示不需要思考,他丟棄酒袋、矮身下蹲,片石在他頭頂被一道羽芒切斷沒令他遲疑分毫。虛握的雙手中,棕色的符咒亮了一剎,那柄熟悉的沉重戰斧貼緊皮肉。
「吼——」熊元咆哮著借著腰力轉身,戰斧暗沉的光走了一個大車輪道,向後、下而上破斬而去。那是一記最遠弧線的劈殺,在正背後戰斧的重量和劈殺的力度會完美地重合,達到最大,逆劈長屠!
身後那匹戰馬首當其沖,被撕得碎裂,但威猛的力量讓血肉向兩側潑開,甚至沒有一絲染在斧刃上。從戰斧揮開的空間,熊元看見了那個偷襲者的身影,他像不會落地的烏鴉,帶著一身越來越淡的黑芒,向後飛退。
「神似‘帝王會戰’!」那個袍影贊嘆一聲,「但、不是!」,那黑芒人影竟然能在瞬息停住,憑空反折向前撲擊刺殺而來,無數鋒銳寒光的羽毛刀鋒揚起,包裹著他的右手,彷如一體,「寒鴉•亂羽泊!」這一擊取的時機凜冽,正是熊元的劈殺力竭,被重斧的慣性帶離雙臂之時。
「酒後助興!」熊元粗野笑道,雙手斧在他手中失去蹤影,他調整架勢以對,松手再握,棕色符咒又亮,便已雙手各持一柄單鋒短斧夾殺而落,竟是不顧觸身羽芒,扼蛇七寸、反殺之術。
但那袍影仍舊是不可思議地轉換身形,仿佛毫無重量。他在貼近刀鋒之時向前傾倒,斧鋒堪堪掠過背脊,而後貼著旋轉,右腿後揚踢起。
熊元閃身躲避,仍舊不及被腿刀挑斷左臂筋脈,血泊中才看清對方小腿竟然只余留半截,往下乃是由黑色短劍替代了雙足。那瘦若僅骨的腿劃了個折線,所裝短刃直取熊元脖頸,迅疾如風。
「殘廢……你是‘兵禍’!」熊元惡狠地抬起右手握住了那截腿刀,「得死!」他緊扣右手,不顧手掌幾乎斷裂。
邱毅的鐵槍無聲配合貼近,宛若蛇信,直取袍影心房。
「死!」邱毅只念一字。
「似陣若法。」袍影甩腿月兌開熊元所握足刃的機括,後翻以雙手推地,彈上半空,另一只腿橫掃出一片羽刀飛鏢,*退邱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