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鎮漸漸繁華起來。雖沒有城牆，龍兒也知道這一帶就是神桐城了。這里有許多小河蜿蜒在星羅棋布的房舍周圍，石板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龍兒打算四下看看，便搭了一條小船，順著水道一路看去。船家一邊撐著船一邊和其他船上的人和著船歌，飄渺而悠遠的歌聲彼此起伏。水道兩邊琳瑯滿目地布滿了琴館、宅院、商鋪、酒肆等等等。每到琴館開處，就可以听見里面叮叮錚錚的琴聲。那是清音族人跟隨師父學習音樂的地方。
船行到一座橋下，龍兒抬頭，望見橋邊有一個制琴坊，牌匾寫著「治木坊」，看起來門面不小。龍兒心念一動，忽而問道︰「船家，咱清音族里頭有哪些制琴的名匠？」
船家清清嗓子，無不得意地說道︰「要說名匠可多了，現在最有名的有這麼幾家︰這家治木坊，主人姓桐，世代以絲弦為業，桐氏琴就是他家做的琴。南面有家紫竹苑，專門做吹管的，他們那家的始祖是一對夫婦，一個姓桃，一個姓李，以後他們的樂器就以桃李為名，桃李洞簫是天下聞名的……神桐城邊上還有一家更大的店，也最老，最先只做金石器，像鐘、磬什麼的，現在也開始做別的了，叫樟氏音造。神桐城就這三家最大了，城外也有兩家，世代相傳，手藝也是獨一份——一個是西面百草谷的榛家，叫黎瑞堂，據說有四百年了，一個是北面淡溪處的柳家知音閣。這些事最著名的了，也不是人人都能買得到的。其他的做的好的也起碼有幾十家吧。「清音族人多以木為姓，是以木是制樂器最常用、最易得、最長久的材料，而且有著生命的靈氣，這就比同是音材的金石多了點親切。听船夫念了這麼多姓氏，龍兒不禁莞爾，又問道︰「這些人中可曾听說有人姓檀的？」
船夫一愣，隨即想了想說︰「這倒沒有——」頓了頓又說，「不過似乎我爺爺那個年代有。或許那也是個很多年前的，傳人沒了就衰落了吧——姑娘你尋親哪，打問這麼仔細？」
「沒有沒有，隨便問問……」龍兒含糊答了，沉吟不語。轉過了十幾條街道，龍兒讓船夫靠岸，信步走上了近水的一家茶館。
茶館是懸在水面上的吊腳樓，玲瓏別致。里面不知從哪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簫聲。窗邊上有兩個女孩子斗茶。龍兒挑了個僻靜處坐下，茶博士忙走過來。
龍兒看著茶單，大多是她熟悉的草木名字，于是指著一個「峨春雪」說︰「就這個吧。」
茶博士眯起眼︰「姑娘有眼力呢，這可是本店的看家茶。這茶一年只這幾個月里有，因為北面峨山雪剛剛化，南面若蘿茶剛摘芽。」
唔，看來這是峨春雪煮若蘿茶了。龍兒想著，隨口道︰「今天你們這里倒清淨啊，人不多。」
茶博士看了看龍兒說︰「可不是麼，好幾天沒開門了，今早剛剛開門迎客。」
「哦？」龍兒來了興致，「為何不開門？」
茶博士一面拿來一碟點心一面說︰「您看來不是本族人。十天前我們清音教主幽靈，市肆停客，誰也不許開張。」
「為什麼？」龍兒更加好奇，湊近問道。
「唉，這事說來可長了。」茶博士一抬眼，收起笑容正色道︰「十天前，我們神桐城太音殿里走失了一塊千年冰玉。」
「太音殿？那不是你們教主和護法們住的地方嗎？」龍兒忽而有一絲警覺。
「是啊。從來我們清音族人多是忠厚樸實之人，而且敬重神明，誰會去盜取神器！」茶博士憤恨地說。
「那是個神器？」龍兒越發覺得其中有事。
「是啊——您的茶來了。」茶博士端上一把香椽，一個木盞，給龍兒倒了一杯︰「——等一等再喝，水太燙品不出香。」龍兒只得放下嘴邊的杯子，只听茶博士又說︰「千年冰玉是第五代清音教主柏雲鶴的寶物，是一片含玉，傳說柏教主自小與這玉一起修習唱歌，而這玉也修煉到了很高的法力，傳說不僅能使歌者的喉嗓清越，聲音穿雲裂石，還能潔淨歌者的靈魂，使之擺月兌輪回的苦惱——現在喝茶吧，時辰好了。」
龍兒依言低頭喝了一口，果然不凡，又抬頭等著下文。
「柏教主羽化後，這件神器代代相傳，被保護在太音殿里，現一代清音教主楓若虛對那些以往教主的神器都很重視，命人看守備至。可誰知十天前無故走失了，于是我們這些商鋪都關門，神桐城的人也不能出城，楓教主派人到處搜尋。」
「最後呢？有下落嗎？」
「哼！搜了幾天，最後卻發現在神器看守楊子君家里！」茶博士嘆了口氣，「是他起了不良之心將玉偷出。可憐他平日還是個忠良之人，以前還老往我茶館里來，想不到竟干出這等敗壞族人的事來，還說是想賣給異族——清音族人修行的神器比命還重要，誰會把它當玩物給賣了！真是白修行了。」
「那楊子君呢？」
「自然是處死了。偷盜神器！重罪中的重罪。」茶博士一甩袖子，抱著托盤走開了。
龍兒一邊喝茶一邊仔細琢磨。難道「三年不棲」是責怪族中除了這樣敗壞族風的事情惹怒了神靈嗎？不對，小石頭說爺爺平常總唱這歌，應該和這件事無關……神器……難道和什麼鬼怪神魔的事情有關麼？龍兒坐著想了許久，又琢磨不出端倪，便決定再到別處逛逛。
龍兒模出一把銅幣——那是前一陣她用自己做的樂器換來的——付了帳後，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出去。
沿著石板鋪就的羊腸小道，龍兒轉過一間又一間民宅，幾乎家家都種著各式各樣的樹，房屋小巧而精致，檐邊夸張地向上翹著，好似飛鳥的翅膀。很多家方言下都掛著小銅鈴鐺，風一吹，各家的鈴聲此起彼伏，好似歌唱。清音族人在家里掛鈴鐺是為了驅邪避禍，因為傳說鐘鈴之聲能使活著的軀體和死去的靈魂都感到快樂。
正逛得意興闌珊想要離開時，龍兒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竹林。神桐城里怎麼會有這麼大的一片竹林呢？龍兒好奇地順著中間的一條小道走過去，發現道路越來越寬，原來走進了一個院子。道路盡頭是一座宅子，門開著，旁邊的懸匾赫然寫著「紫竹苑」幾個字。
「哈！原來是到了桃李氏的店了！」龍兒高興地想道，信步走了進去。
屋里有一點幽暗，廳堂內很大，各處陳設著各種樂器的成品，正面案幾上焚著一爐腦香，案上供著此店鼻祖桃李夫婦的畫像。
龍兒隨手拿起一個洞簫，輕輕吹了幾個音。聲音柔婉靈動，余音綿綿不絕，像是纏在吹簫者身上一般又慢慢散開去了。
蹬蹬的木樓梯響了起來，走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
「妹妹買什麼哩？」這女子笑盈盈地問道。龍兒雖然有一百六十多歲了，可是一百六十多歲的仙劍俠看上去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人間男女的模樣，故而這女孩叫她妹妹了。
龍兒放下洞簫說︰「桃李洞簫確實名不虛傳，這一只是新制的吧？」那女子點點頭。龍兒問道︰「我這人從來不愛新制的玩意兒，姐姐這里又沒有古一點的讓我見識見識？」
「倒是有幾件有年頭的。這邊——」女子帶了龍兒走進屏風後的一扇圓洞門，里邊是一間小室。
「都在這里了。」那女子說道，「我們這里的古物不多，就這幾件，最古的也就有一百六十多年。」
「哪一個呢？」龍兒一邊問一邊暗自想道，不知這件和我差不多大的東西是個什麼樣。
女孩指著角落里的一個陶塤說︰「就是這個塤。這是我的曾曾祖父做的。」
「你姓什麼？」
「我姓李，就是李夫人家的第五代傳人。」
「哦。」龍兒拿起塤仔細地看了一下，又端詳了端詳其他幾件——沒有一件是神器，只是平常的古物。
「只是有點平常了。」龍兒抬頭笑道。
「唉，我們這里本來就不多。前幾天倒是賣出一件，那是最古最不平常的了。」女子答道。
「噢？」龍兒忙問，「是個什麼稀罕？讓哪個慧眼行家買去了？」
「那是一管石頭笛子。本來不是我們家的東西，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是桃李家第三代的時候從別人那里買來的。沒有名款，也不知是誰做的。可是榆先生一來了就看中了。」
龍兒略略想了想，問道︰「那想必這位榆先生是個懂行的人？」
女子一笑︰「榆先生，就是神桐城西面的榆子甄啊，是我們這里有名的收藏家，你不知道嗎？他家少說也是個鐘鼎之戶了，平時深居簡出，也不開設琴館也不治別的產業，只愛搜尋珍奇異寶。他那天還說怎麼不早拿出來這笛子呢，早拿出來他早就買走了。」
龍兒又看了看塤底上刻著的「桃李氏熹堯三年」——「熹堯」是那一代清音教主的聖號——忽然問道︰「李姐姐，你有沒有听說過有姓檀的制琴世家？」
李氏女子想了想，搖頭道︰「沒有。或許是以前的吧。你可上榛家黎瑞堂打听打听這些陳年舊事吧，都說他們有幾百年了。」
龍兒謝過了，出了竹林。見天色將晚，便往城外走去。
龍兒一路走在一群螢火蟲後面，漸漸又回到山谷中來了。螢火蟲星星點點的淡綠色熒光映在那山溪上，匯成一群閃亮的光點，似乎是無數蠟燭一樣的火苗浮在水面上漂往遠方了。看著那光，龍兒忽然想起捏燭師兄來。他出現前總是那樣一片懸浮的小光點，溫暖而神秘。不知道大師兄那邊太平不太平，龍兒想。正想著，看見溪對面一縷炊煙升起來了，昏黃的燈光正從那白天經過的一老一少屋里透過來。
還是去他家問問的好。龍兒想。她總覺得這一對爺孫好像藏著很多故事。
龍兒腳跟一抬，身子飄飄悠悠就躍過了溪，毫無痕跡。略想了想，上前去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