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永福號,臭魚立刻給墨紫裹上棉被。那是早就練好的默契,一身緊,不能落人眼。
熱湯下肚,墨紫咬唇,對三兄弟低頭,「我——錯了吧?」
臭魚吃了一驚,「墨哥為何這麼說?」
「因為我自以為是,不但差點害了自己,還連累你們兄弟。一開始,就應該隨咱們的船回紅萸。能不能多救兩個人,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她一直以來都想為自己而活,可不自覺有時就冒出正義感,等到得為它付出點代價時,才知道傻了。這樣的時空,這樣的身份,正義是奢侈品。
蕭維站在三兄弟之外,聞此言,深深皺眉。
「我當什麼呢。」前一刻發生的事,臭魚看得很清楚,「還以為墨哥為那兩個混蛋難受。」
「對那兩人,我無能為力。」體力不夠,而且她不可能為了素不相識的人犧牲自己和水蛇。之前她留到最後一批,因為很篤定自己不會有事。但他們讓她見識了人性的悲哀,自己死還不讓別人活。大周水兵的質素若都是如此,那她很懷疑一旦打起仗來,能不能守得住。
「這不就行了?墨哥哪里有錯的地方呢?咱們是船幫子。船幫子的規矩,不到最後,絕不棄船。咱們既然要救人,總得做個像樣。到了人船上,要先溜,他娘的,那叫沒膽!」江湖人江湖態,義氣膽色排第一。
墨紫讓臭魚說得一愣,敢情她誤打誤撞,成就了船幫子的名聲?
「墨哥去年跟咱們兄弟掉水里的時候,也同咱不熟,可自己上了岸,還拼命拉咱們。」肥蝦記憶猶新,「說句實話,混了這些年,都在倒霉頭上的人,只有互相踩的,沒有伸把手的。墨哥要是和別人一樣,我兄弟仨也不會跟到今天了。我說了,墨哥要對自己好一點,運氣定比人強。我改一改,正因為墨哥這樣,大家都會把自己的運氣給墨哥,好過任何人。」
「墨哥若只顧自己,便不是墨哥了。」水蛇只說一句。
這三兄弟,除了臭魚外向的,常纏著她跟東跟西,肥蝦水蛇並不跟她多言,即便在水上,也只有行船的對話。以為男女有別隔閡著,墨紫卻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們這麼看重她。瞬時,很感動,心中有暖流。
誰說小人物,就不講大道義?
「墨哥,還救不救人了?你要煩了他們,咱這就把船開回去。反正,我們兄弟跟著墨哥你行事。你要走大道,咱按大道的走法,你要過獨木橋,咱就不管旁的。」臭魚踮腳望江面,嘖嘖有聲,「剛沒游幾下就不撲騰了,以為橫豎有人救。這會兒自己人掐自己人,要拿人當肉墊。只顧自己活命,力氣大如牛。這樣的,死了倒也好。」
墨紫對上蕭二冷然的目光,「大周水軍,不過如斯。」
蕭維本來很擔心墨紫,卻沒想到她和水蛇一下子利落解決掉他兩個兵,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他們是剛入伍不到三月的新兵。人臨絕境,自然只想活命。強者活,弱者死。墨哥不也如此?」
「關于這個,我剛才已經跟自己的弟兄反省,實不必將軍來諷刺。依你的意思是,讓水里這些人互相掐一會兒,等優勝劣汰之後,把強者撈起來?」冰涼的大河面,如地獄般殘酷考驗著人性人心。墨紫看著四處綻開的水花,其力凶猛,披荊斬棘,卻是在爭搶浮板,搜尋游水好的傍依。無論她先行上岸或留在最後,轉風向不是她操控的,水流也不是她的意志,這一幕殘缺的收尾無可避免。
「……」蕭維想到墨紫此次幫他實在是真盡力的,而且水里那些兵士也的確丟人,「還請墨掌事相幫,能救多少是多少吧。」這幾年邊境相安,匪類之外無大敵,導致新兵一年不如一年。他一直擔心他們的戰力,如今憂慮成真,陡生危機感。
不用問蕭維,永福號也不會真調頭回去。老關手中的舵,一直沒轉過向。而不等她說什麼,水蛇肥蝦已經開始往水里扔繩子,往上拉人。
臭魚抓抓腦袋,「墨哥,看來有的是比你還好的好人哪!不跟著你,我還沒發現,原來自己還挺不賴,良心仍在。」說罷,拳頭敲敲胸膛,嘿嘿一笑,加入救人的哥哥們中去了。
墨紫抿勾起唇,因這群可愛的幫子,心中郁結消散。只要有他們支持著,想要拋棄道義,似乎很不容易呢。也許不該強出頭,但出了頭,就要勇于面對。救了若干人,也害了若干人,好壞參半,她都不悔了。
世間,有情就有義,有義就有光,就還有讓人值得為它奮斗下去的美好。
「你帶的這些人……」蕭維領著他的那幾個貼身近衛去幫忙,突然轉頭看她,「很不錯。」
「個個比我強。」墨紫裹著被子,進艙房加棉袍。
蕭維瞧著她臃腫的身影消失在艙門後,大步踏上船頭,叫那些水兵互助互力,等待救援。他的聲音鏗鏘有力,話語極動人心,又有將軍的頭餃壓下,倒消了不少人臨死的恐懼。
最後永福號上齊心協力,救起三十余人,其中凍傷了一大半,但相比沒救上來的那個數字,算是令人松口氣的。
下船後,來迎的石磊和仲安看這批的人少了些,問起詳細原因。
蕭維只說風向變化,水流突轉,一些兵沒能來得及救,但半句不提墨紫和水蛇的作為。
他們都是戰將,見慣他人生死,雖然表示扼腕和嘆惜,卻並沒有傷感太久,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到傷號身上。
蕭維也換上干淨衣物,就是不知道誰的半舊灰棉衣,穿在身上別扭卻不好抱怨,一出房門,就問招待他的衛慶,能否去看看紅萸造船的大棚。
衛慶已得墨紫交待,「少將軍才受水寒,最好回上都找好大夫配些藥調理,免得寒氣傷身,畢竟及早防著比治病好。我已經讓人備妥馬車,即刻就能出發了。」
蕭維聰明,立刻想到墨紫,輕哼一聲,「可是墨掌事如此吩咐你的?」
衛慶很能裝,一臉你怎麼會這麼想的詫異表情,「少將軍駕臨是紅萸之幸,因此墨哥再三叮囑,一定要好生招待少將軍和諸位將士。只是,咱船場開業不到半載,地方簡陋,尤其大棚里,就是干活的船工粗匠,真沒什麼可瞧的。將軍要是想看看兵爺們,他們都在飯堂子里吃飯。我領將軍去?」
「墨掌事這會兒在何處?」派個人來就能打發他了?
「墨哥覺得體寒,郎中開了藥,剛服過,在房里休息。」衛慶心道,果然如傳聞中難打發。
這個傳聞,就是墨紫嚼口舌出來的。
「是嗎?那可不好。墨掌事因為救蕭某和一船人而病倒,蕭某若不親身探望,怎能表達衷心謝意?勞煩你帶我瞧瞧她去。」蕭維不信。下船時看她活蹦亂跳,他還很驚訝,知道她水性不是尋常得好,沒想到體質也好。
衛慶垂頭,嘴角微翹,聲音恭順回道︰「少將軍心意,我不敢不從,請跟我來。」
蕭維想不到衛慶真答應,怔了怔,卻只好跟他走。
和大棚是兩個方向,一條鵝卵石的小路,蜿蜒入內,兩邊齊人高的枯草不見之後,就出現一個小園,青瓦白牆的屋子三三兩兩交疊,以樹和花圃子隔開,再往上,能看到砌圍牆的獨院,幾道門。
「這是船場宿舍。」衛慶自發解答蕭維的疑問,指深處,「墨哥的屋子在最里頭,還要走段路,少將軍莫急。」
他有什麼好急的?蕭維听到宿舍和墨哥屋子兩個字眼,真想找墨紫問問,一個女子,不但住在外頭,還跟一群男人住在一起。即便仗著裘三娘重用,難道她不要名節了嗎?不過,等走到墨紫住的地方,發現也是一間獨院,略放了心。
開門的是阿好,听衛慶說蕭少將軍想探望墨哥,說了聲稍等,就把兩人重新關在外頭。
「架子倒大。」蕭維冷笑,她已經完全不似丫頭了。
衛慶听到,力挺墨紫,「蕭將軍誤會,墨哥本來沒閉門通傳的規矩,多半是不方便讓人直接進去。」
門很快又開,阿好讓兩人進去。
院子很小,正屋門離院門不過蕭維走十來步大步。進屋,他看到墨紫穿一件舊綠襖絨布裙,手里烘著暖銅,正和一個俊秀的年輕男子說話。她心情似乎很好,笑呵呵的。這讓他再次強烈意識到墨紫的身份變化。不是說她成了假傲的千金小姐,因她無論穿著還是屋子里的用度擺設都極簡樸,而是說她有了再不能用丫環去限制的力量。
墨紫見了蕭二,才端端下了座,讓開她的位置,「有勞少將軍親探,請上座。」
「在下阿松,紅萸船匠,見過少將軍。」那個俊秀的男子施禮。
蕭維略點頭,不客氣,坐上墨紫讓出來的主位,「听說墨掌事身體受寒不適,我看倒還好。」
「是還好,就是累一些。謝少將軍關心。」墨紫不算裝病,發生了那麼多,所以她想窩在這兒過完今天,「將軍除了探病,可還有別的事?」
「確有幾樁事。」總是讓各色男子圍繞,她的名節有損無損與他無關。這麼對自己說,心里卻跟炖小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