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芳園里有很多獨院,除了老王爺王妃和敬王爺夫婦各自所住的院落之外,最大的三個是庭草院,維風居和詠古齋,由長子蕭庭,次子蕭維,三子蕭詠分別居住。三院各有特色,其中詠古齋的淨泉閣,是上都好學之士極想踏入一睹的地方。原因無它,這淨泉閣有一萬多冊藏書,其中更是不少百年以來的孤本珍本,千金難求。
蕭詠自幼不愛舞槍弄棒,懂事起就愛讀書,琴棋書畫一點便百通。蕭家兒郎一向從武的多,也不是沒有資質平庸之輩,但至少拿得起刀槍棍棒。偏出了個蕭三郎,一踫兵書就睡覺,一拿兵器就腳軟,卻作得一手錦繡文章。若不是連休兩妻,引得皇上不悅,罰他當了個清閑的文庫編修,本有可能提為大學士。
蕭詠喜文,又不愛家里父兄舞劍弄刀的熱鬧,在敬芳園西北角,以竹為界,劃出詠古齋清靜一隅。而眾屋舍之中,他最愛待的地方,就是淨泉閣。其次,是他小妾金絲的住處——思絲屋。他該和正妻所住的默知居,本該在詠古齋的正中位,嫌離得思絲屋太近,休掉第二個正妻之後,就遷到詠古齋最偏一處去了。
听著隱隱約約的喜樂,蕭詠的書童青雀在淨泉閣外急得團團轉。
「公子,我的好公子,你快出來吧,能听到喜樂,這花轎八成到咱園子門口了。」不管新進門的三女乃女乃能不能得寵,拜堂這種事可馬虎不得,上面的長輩都緊盯著呢。要出什麼差錯,他們這些貼身的小廝第一個倒霉。
淨泉閣的木門紋絲兒不動。
青雀急得恨不能拍門,可他也懂自家公子的脾氣,淨泉閣大門一關,就是閑人免進的意思。
「青雀。」另一個書童白鵠回來了。
青雀只往白鵠身後瞧,見到那個盈盈的身影,心里喊一聲好了,忙走過去,「絲娘,可把你請了來。趕緊幫咱們勸勸公子,他要不去接轎,詠古齋誰都別想清靜了。」
金絲金絲,紫蘿草繞藤兒的百褶裙,青煙色的環臂雲紗,未盤發,用一只銅簪在頸後松攏了。再往上瞧容貌,一雙青黛眉,春葉卷兒的柔眸,笑若流雲輕漾,氣如蘭花嬌美。
那不是一個明光燦爛的大美人,卻從頭到腳讓人看得心里舒服。
「把我請來也沒用,我又進不得這淨泉閣,不過和你們一起在外頭干著急罷了。」金絲在木門前停住,既不伸手推門,也不揚聲像青雀那般把人喊出來。
「絲娘,你雖然進不得,可公子最愛听你唱小曲。你一唱,公子一定出來。」青雀早想好了主意。
金絲柔眸輕輕一轉,說話依舊淡聲淡氣,「你說的是多久前的事?如今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做小姑娘時候的事不成?」
「好絲娘,公子再不出來,誤了良辰,王爺王妃怪罪下來,恐怕還累你受平白之冤。管那新娘子是誰,趕緊拜了堂成了禮就完了。今後,就是公子和新女乃女乃兩人的事,合還是不合,長輩們也管不著了不是?要我說,長痛不如短痛,鬧別扭也等以後關上咱們的院門,慢慢來唄。」青雀跟蕭詠多年,對詠古齋了若指掌。
白鵠新頂上來,年齡還小,一切听青雀的。
「你這話要讓新女乃女乃听見,還不扒了你的皮?」金絲白青雀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院里又要出什麼事呢。」
「別管要不要出事,至少現下不能出。絲娘,不唱曲,那你就想個別的辦法?」青雀突然听不到喜樂,臉色一變,「要命,要命,喜樂都不吹了,一定是新郎不到,新女乃女乃生氣了。」
金絲往敬芳園大門的方向慢悠悠瞟了一眼,又將目光慢悠悠調了回來,揚起聲,「詠郎,別誤了吉時,快出來吧。」
門里頭悄無聲息。
「瞧吧,便是我來也無用。」淨泉閣里的蕭詠,從來不是她能撒嬌的那一個柔情夫君,而是即便天塌下來,也我行我素的人。
所以,金絲不愛踏到淨泉閣來。而蕭詠也不愛她來,或者這麼說,他不愛院里的任何人來這里打擾他。
蕭詠說,只有真正愛書之人,能與他分享書中妙趣之人,才能入淨泉閣。因此,他邀請他欣賞的有才之士來,也邀請他的知己好友們來,在這兒賞月喝酒,听風吟月,但這其中從來沒有女人,也沒有她金絲。
金絲知道,那是因為蕭詠的正妻們中沒有一個能有他欣賞的才華。而她,不過是僥幸早早遇到了他而已。她所懂得的琴棋書畫,由他手把手教。她並無天分,卻勝在努力。而他,可能正因教她費盡了心思,又獲得的成就感,獨鐘愛了她,獨放縱了她。
她一向很滿足,只要不威脅到她如今夫愛子孝的生活。淨泉閣的大門對任何女人緊閉,那她就可以忽略被排拒在門外的不快之意。
「我不管了,他去不去接他的新娘子,與我何干?」金絲調頭要走。
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一只手伸出來握住了金絲。
「你新女乃女乃要來了,怎與你無關?」
金絲听得那熟悉的聲音,不由一喜,順勢往後仰去。但她並沒有如願進得藏書樓里,反讓一股力推回原點。
「金絲兒,小心,站穩了。」手的主人已經走了出來,雙手離開金絲的肩,轉身將木門關上,交待青雀落鎖。
金絲回頭,見他仍著一身書生灰袍,笑得柔情似水,「詠郎,那你還不快換了喜服,到門口牽了新女乃女乃拜堂成親?明天一早,我給你們倆斟茶倒水,好好伺候著。」
「一張嘴,灌醋的酸,太明顯了,這可不象我教出來的。」大手輕捏金絲的小嘴,「收著點兒,別讓新女乃女乃看了不舒服。」
「青雀,把喜袍拿好,三爺我邊走邊換。」那手陡然離開金絲,人已經大步下了石階。
青雀忙不迭將放在廊下的衣盒拿了起來,招呼著白鵠,小跑跟著出了淨泉閣外的拱形門。
金絲愣愣望著那道青影,悵然之後,猛地眼神一凜。是了,剛才不知不覺軟弱了,不象他教出來的。她可不能那麼沒出息,他若是不喜歡了,她和孩子們該如何是好呢?
「三爺,三爺,您慢點走。」青雀不高,前頭蕭詠一步,他要走兩步。
「催的也是你,叫快的也是你。誤了吉時,別怪我推你出去擋罵。」蕭詠心情似乎好得很,健步如飛。
「三爺,我瞧絲娘有些難受呢。」白鵠還小,說話不經腦。
青雀差點沒扇他腦袋,心里罵,人難受,關你什麼事?剛才在金絲面前把新女乃女乃說輕了,那是討她的好。他在這府里,人情世故學得最快最明白。
「我在淨泉閣里有三不,就是我娘我女乃女乃來了都一樣。青雀,告訴白鵠,免得下次還替人操心。」蕭詠的背影成了大紅色,喜袍已經穿上。
「白鵠,你听好。三爺在淨泉閣閉門讀書的時候,第一,什麼人來都不給開門。第二,剛讀完聖賢書,絕不說謊。第三,不出淨泉閣的花園,絕不哄女人。」青雀給白鵠掰手指。
白鵠听了,嘴巴張得老大。
「張那麼大嘴干什麼,直說明白就是了。」青雀搖搖頭,覺得此子還有得教呢。
「是,是,三爺。」很奇怪啊,平日里跟著公子在思絲屋,好似夫妻恩愛,羨煞旁人。再一想,絲娘大概也知道這點,所以他三請四請的,開始就不願意跟他來。
「你教我他,我倒要問問你。」背影不回頭,且越走越快,「既然知道規矩,你還找絲娘來做什麼?」
青雀喉頭一哽,磕磕噎噎說道,「小的……小的……不也是沒辦法了嗎?想來……想去,說不準絲娘……一曲能把三爺唱出來。」
「你詠三爺我是鳥兒嗎?金絲一唱,我就飛出來?」要不是趕吉時,真想回頭拍一掌。
「三爺,您不是鳥兒,我是鳥兒。」青雀沒法回嘴,只能自己認。
「可不是?一只金絲雀,一只青枝雀,在外頭唱得那個熱鬧,本想把書看完,自打你倆唱,就硬沒瞧進一個字。」蕭詠的聲卻一直有笑音。
「三爺可是看了一本好書?」青雀聞聲而上,不再說金絲。
「不錯。整理幾年前游玉陵時買的那箱子書,翻出一本玉陵花神傳,講得極有趣。可惜,還差幾頁就看完了。」已經走出了竹林,看到自家二哥正過來,想必是來抓自己,于是跑了起來,要顯得不是故意不去接轎子。
「花神傳?」這種書有那麼好看嗎?青雀跟著蕭詠,能讀不少書。「三爺不是不愛看神鬼怪談?」
「不是神鬼傳說。」蕭詠氣息有點急,見離得蕭維已近,就沒再說下去,而沖著面色沉冷的蕭維解釋,「二哥,我看書看忘的,不是不肯拜堂。我雖然本來不願再娶一個,不過既然爺爺女乃女乃和爹娘非逼著娶,我也不能擔不孝之名。」
蕭家這倆兒子,別的不好說,至少都孝順——
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