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三娘在練字,依舊練一行就歇歇的散漫。
墨紫在一旁磨墨。因為練字的人不專心,磨墨的人也不能將墨汁磨鋪出來,自然只好磨一圈也歇歇。
不過,看似兩人漫不經心,耳朵卻都豎著。
書房外,新來的大丫環紅梅正在教新來的丫頭們規矩。
裘三娘帶著紅梅去謝老王妃恩的時候,紅梅在那兒暗示默知居里的小丫頭們不夠機靈手腳笨,老王妃立令全換掉,順便連僕婦婆子都遣出默知居,說干脆重新教出來,免得歪草隨風倒,自以為老人,看爺們愛個誰就奉承誰去。
這一批,是找了上都最好的牙婆子,裘三娘親自挑選出來的,粗使的小丫頭們名字以知為輩,後綴春夏秋冬雨雪晴暖。二等丫頭三名,以默為輩,分別為默煙,默鈺,默馨。
「默知居,默知居,在這里就得多干活少說話。」紅梅把默知居的名字混在訓誡里,頗有點道理,「平時要听從吩咐,什麼話可說什麼話不可說,自己掂量清楚。要是讓我听到亂七八糟對主子的議論,我便立刻回了女乃女乃,哪怕是其中一個的錯,你們這一批都一齊賣給牙婆子。女乃女乃寬厚,可也不是你們隨意拿捏的性子。好好做事,把嘴閉牢,自然不會虧待……」
白荷綠菊小衣三個,站在廊下,听得那個津津有味。
裘三娘將目光調回來,「真吵啊,害得我練個字都不得清靜。」
「這不是在立規矩嗎?我覺得紅梅講得還挺有道理的。自古內宅里的是非,好多都是嘴碎的搗出來的。」墨紫笑得有些開。
裘三娘瞧在眼里,涼涼說道,「不過來了一個紅梅,你樂成這樣?按理,她壓在你頭上,你該不那麼舒服才對。而且,如今這二等丫環可又多了三個。」按王府規矩,少女乃女乃們的院里,如果沒有年長的僕婦和婆子,丫環為四個一等,四個二等,八個三等。
「我怕什麼?橫豎頂著陪嫁丫頭的餃,凡事姑娘,不,女乃女乃您護著我。」書房里的這對主僕,比較能互相說些玩笑話。因為,墨紫是唯一能和裘三娘一起看書論字評畫的人。
裘三娘作勢白眼,「姑娘我就成了你的擋箭盾牌了?」
墨紫笑著眨眨眼,「那是姑娘心疼我這個老人了?」
裘三娘被逗得一樂,遂又正色,「依你看,這個紅梅可用否?」
「為何用不得?她是打著老王妃的旗號來的,想借姑娘的手壓住金絲。那金絲,手里有庶長子。若蕭三再休了姑娘,又無嫡子,就不得不立庶為嫡,金絲就順理成章上位了。王府這等愛體面的人家,怎能讓一個收房丫頭成正妻。姑娘家里雖為商戶,可祖上有朝官,比不得名門閥貴的大小姐,卻也配得起蕭三。我瞧著,王府里的長輩這回無論如何也會幫著姑娘壓下金絲去,姑娘要是不成,她們可就急紅眼了。紅梅來得正是時候,誰都知道她是老王妃跟前的紅人。姑娘本就懶得理宅子里的這些是是非非,由她站在姑娘身後出主意,可以用的就用,也省得姑娘多操這份心。」終歸一句話,紅梅來,不是壞事。
裘三娘性子時火。聰明歸聰明,卻不屑得用在宅斗上。想當初和張氏的矛盾激化,就是因她明嘲暗諷不肯低頭的回擊,全府上下都聞到硝煙味。要讓這位大小姐用狠,很簡單。要讓她忍氣吞聲,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墨紫要隨在她身邊,還能使點聰明的招勸她冷處理,白荷她們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了。
這紅梅是個左右逢源的。對裘三娘極尊重。對四大陪嫁丫頭,盡管墨紫身份低她一級,還算友善。但對其他的丫頭,就嚴格用規矩說事。連那個金絲,似乎也忌憚她在老王妃面前說得上話而客客氣氣的。
「听你這麼說,是不是比你還伶俐些?」裘三娘見墨紫滔滔不絕一長串,就說紅梅好。
「那是自然的。紅梅從小就服侍老王妃,這王府里的人和事,不說全知道,定然比我熟悉。要是能讓紅梅對姑娘真心真意,宅子里的事就不用我了,我可以功成身退。」萬惡的宅斗,墨紫其實很膩味。在她看來,真是吃飽了撐的,又沒有健身房之類的可以運動,一群女人生活太富裕,偏無甚追求,只好互相消遣。
「正是這句——得讓紅梅真心真意。不然,你當我喜歡大材小用,把你困在這里,沒銀子賺?這紅梅雖然可用,也不過就是對著府里頭的。咱們自己的事,還得密不透風,瞞著她進行。我嫁妝中兩處莊子是明面上的,望秋樓的營生卻不能讓我婆婆知道。以後再有什麼別的營生,也都只能撿些無關緊要的小利慢慢告知長輩。」裘三娘的考慮是周全的。若知道她有大營生,不滿媳婦太外放是一回事,引人覬覦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也算你說對一半。功成身退。這紅梅能暫時在這王府幫我一把,你就專主外頭的事吧。都五六日了,出不了門,也傳不來消息,我心里煩得很。」
是墨紫料中的事,神色卻一點不顯興奮,反而還稍作反調,「我出去也不好吧?紅梅若問起來——」
裘三娘打斷她,「她問起來,就說我遣你到園子里辦事。我看,這王府別的好處沒有,就是地方夠大,一去半天一日的,找人都找不到。」
「那也不能常用這借口。一次兩次便罷了,三次四次,紅梅必然起疑。」墨紫心想,人也不傻。
「大不了,就說我派你作木工活,把門一關,誰也不能打擾。我當主子的,高興徇私護短,紅梅要是連這點都心里沒數,我難派她的用場。」裘三娘已經決定。
「姑娘說的是。」墨紫笑了笑,見紙上墨跡干了,便問,「還接著練字麼?」
裘三娘剛想說不練,突然听得屋外紅梅一喜出望外的聲音。
「三爺來了」
「三爺來,她那麼高興做什麼?」裘三娘本欲放下的筆又提了起來,「她要想替代金絲,我絕不攔著。要說,蕭三多收幾個,也不至于人人都盯著我了。」
墨紫噗一聲,連累了轉腕的動作,濺出幾滴濃墨,「姑娘這話,有道理。要不,姑娘也效娘家四女乃女乃的做法?」
「他蕭三願意,我就幫他,還我清靜就好。」裘三娘外頭那攤如今沒人管,默知居雖然夠偏僻,卻不夠冷。長輩們噓寒問暖,那個還好。紅梅堅持立規矩,小妾就天天來伺候她吃飯,胃口倒的。就得讓小衣一直盯著,以防萬一。
「姑娘,嫁了人,是不能清靜的。」只有當尼姑,才清靜。「按規矩,金絲的一雙兒女都該在姑娘身邊養的。我猜,紅梅或者王妃過不久就會提這事。到時候,姑娘還得當娘。美好的生活剛要開始。」
墨紫說著說著,幸災樂禍,少見得壞笑起來。
裘三娘看她得意忘形,伸手就在她臉上——涂了一筆,從鼻梁到右臉頰,樣子很滑稽,不由哈哈笑。
墨紫抬了袖子要擦,偏有人不肯。
「等等,別擦,讓我瞧瞧。」蕭三推了門進來。
「姑爺恁損人,臉涂黑了,有什麼可瞧?」墨紫不理,照擦不誤。
「哎,我只想瞧漢黃門令的章草寫在臉上可有狂放之意罷了。」蕭三再看墨紫的臉,「反正擦也擦不干淨,何不等我看個仔細?」
「姑爺何必看我的臉,那兒有一大張姑娘剛練過的漢黃門令章草,可一個字一個字放大到眼皮底下看。」墨紫指著裘三娘手下的宣紙。
蕭三哦哦兩聲,真走到裘三娘身邊,俯首一看,「三娘的棋下得好,想不到字也寫得好。」
「不但字寫得好,而且琴彈得好,畫畫得好。」墨紫模仿一回紅娘。
裘三娘沖墨紫眯了眯眼,意思讓她少說話。
也是。那鶯鶯小姐對張生有意,自然感激紅娘牽線搭橋。裘三娘對蕭三,是兩個三踫踫車,沒有夫妻之實,只有夫妻之名,現在還屬于剛認識。
「大白日下,你來找我有事?」裘三娘已經知道蕭三被降了清閑的編修小吏,多數時間都在淨泉閣看書。
「我剛去了娘那兒,踫上玉姨正給娘看一首詞。我瞧著大好,玉姨說是你寫的?這幾日貪看書,忘了你才進門,就過來向你賠罪。」蕭三說著,就叫青雀進來,「這是我的書童。」
「青雀給三女乃女乃見禮。」青雀手里拿著一卷軸,交給蕭三後,雙膝一跪,行個大禮。
裘三娘把青雀叫起來,對蕭三說道,「不是我寫的詞,是墨紫念過,我寫了一遍而已。賠罪什麼的,那可不必。看書如同下棋彈琴,一入境界便無我了。」
蕭三見裘三娘說話率性不失真意,不由朗然大笑,「好一個無我。」
墨紫覺得這兩人還能談得起來,一不小心,又插嘴,「听聞姑爺也練章草,不知你和姑娘的字,誰寫得更好?」
「這要比過才知道。」蕭三起了興致,「三娘,如何?」
「吃過飯再說。餓了,就沒比興。」三娘是個好勝的,「墨紫,你讓人擺桌吧。這兒也不用你伺候了,該干什麼干什麼去。」
兩道吩咐,一明一暗。
墨紫微笑退走——
今日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