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綿綿,雨綿綿,思也綿綿。
雨湖,就在木心樓的不遠。比池塘大上一些,比真正的湖卻差得很遠。湖上修了一條長堤,直入湖心,建了一個湖心亭。湖上泛些采蓮舟,偶有一兩只細船兒,栽三兩個閑客。
天樹坊來來去去的,商人居多,沒什麼閑情雅致,在這種飄雨的天氣里,到亭子里賞景。如今,入堤口站了兩位劍客,路過的人即便好奇,也不敢有進亭的心思。
然而,亭子里無人,長堤上有人。
二人並排,一人中間,二人前後。
並排的二人,是閩松和臭魚。中間贊進。墨紫背手而立,葉兒在她身後。
葉兒本已經找妥一方扁舟,邀得是墨紫與她湖上泛舟。
墨紫卻笑著拒絕了,這麼說道,「我看著葉兒姑娘就心頭不舒服,共坐一船,怕忍不住有什麼不好的心思。萬一失手出了人命,你香消玉殞倒是無妨,不過我還不想為你這一命賠上自己。雖然我想不通你與我有何可談,可故人相見,要是甩袖就走,未免不近人情。走一段堤吧!遣你的護衛守著口,我這位兄弟不離我三丈遠,我就奉陪片刻。」
葉兒的記憶中,墨紫是個很善良的小姐,性格直率開朗,對周圍的人沒有防心。那時的她,只要拿到雕木的工具,便就沉浸在她自己創造的小圈子里。她那麼容易快樂,也總愛給別人快樂。
然而,這樣一個人,消失了一年多之後,再出現,居然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笑著,卻令人看不透心思。話間,不但嘲諷濃濃,還萬般戒備。
墨紫的犀利,還有了然于心的傲然,讓葉兒突感自卑。曾經還是她丫頭之時,因她的親切,而與她沒大沒小,不是像姐妹,而就是姐妹,吃的穿的玩的,不分你我。她說,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該讓誰磕頭跪拜,也沒有誰該對誰低頭卑微。自己為這樣的話,內心深深震撼過。以為她是假仁慈,沒想到她說到做到,從未對自己頤指氣使過一回。便是她和王決裂的那日,便是她知道了自己的一切,她也只讓自己離開而已。
葉兒和很多跟過墨紫的人一樣,深信,有一天,墨紫會想明白,把可笑的天下太平的論調扔掉,與他們的王一起,成就大求千秋霸業。這世上,誰都不會像王一般愛墨紫,也不會有哪國的人像他們這些臣民一般擁戴墨紫。墨紫,早該是最尊貴的女子,而不是扮著男裝,混在這市井之中,讓曾海那樣的小人欺得不敢大氣吭聲。
雨絲有些密了。
葉兒把傘往前送了送,想為墨紫遮雨。
墨紫回轉身,慢慢往後退開一步,任雨飄落在發絲衣肩。
葉兒咬咬唇,「小姐。」
墨紫嘴角勾了勾,「葉兒姑娘如今自由身,不必再如此稱呼我。我一身男裝時,人多叫一聲墨哥。葉兒姑娘不怕引起誤會,也可這般喊我。」
「葉兒當日說過,小姐永遠是葉兒之主,無論小姐肯不肯原諒葉兒。當日所說的話,葉兒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她雖是奉王之命,隨侍在墨紫身邊,一面保護墨紫,一面暗中學藝,但她與墨紫姐妹般的情誼全發自肺腑。
墨紫哈哈笑兩聲,「不敢當。葉兒姑娘乃是大求鷹族高貴血統,我何德何能敢當你的主子?還怪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若有開罪之處,葉兒姑娘多多擔待吧。」
葉兒閉了閉雙目,神情有痛,「小姐,葉兒的罪真那麼重麼?非要說這種話,將從前的事一筆勾銷?」
「你的罪?」墨紫望著她的痛苦,心中沒有憐憫,「你沒罪,是我蠢。和你相處了五年,不知道你身份高貴,還以為孤兒的你需要親人;不知道你能使雙刀騎快馬,實在巾幗當風;不知道你天資聰穎,摹得一手船圖。我以為,你只是跟我一樣愛木的人兒,我若模十,你也能模中五來。我以為,你是除了豆綠之外,唯一能懂我樂趣所在的人。原來,都是我一廂情願。」
葉兒眼圈紅了,但沒有淚。大求的兒女,哭是最窩囊的行為。
「小姐不要這樣說,葉兒也是有苦衷。若小姐不那麼固執,肯為我大求造船,葉兒就不需要欺瞞小姐。葉兒雖然出身好,但自小父母雙亡,族中立足艱難,多虧王收留,大恩不得不報。」
「哦——」墨紫好像理解了她一般,點點頭,「你是想報恩,還是想得到獎賞——烏延勒的側妃?」
烏延勒,永福號在驚魚灘前遇到那艘大船上的小侯爺,也是如今大求王最小的弟弟。
「……」桃花傘從葉兒手中掉落,讓風吹到湖上,花瓣尖碎了翠綠的水紋。
「干嗎這麼驚訝?以為我不應該知道嗎?你應該清楚,那人為了挽留我,是不惜說出一切我想知道的事的。難得見一面,我不知你和烏延勒如何,畢竟你的王不是個守信之人。是不是要恭喜你一聲?」那夜,兩個隨軍稱葉兒姑娘,但她又跟著烏延勒,「不過,大求馬上民族,多數男女追求愛情奔放熱烈。情投意合而未成親的少男少女一起同行共游,倒是一段佳話。」
「小姐——」為何?為何同這個女子說話,如今變得這般吃力?「你也是大求人。」
墨紫一怔,突然笑聲揚起,隨雨絲輕散在水面,「你說我是大求人?」簡直——簡直是笑死人不償命的笑話!
「我曾是大求人,後來是玉陵人,現在是大周人。先利用我,後驅逐我,再想殺我。大求滅玉陵,殺我父兄,乃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卻還說我是大求人?」面色漸冷,耐心已消,「葉兒,事到如今,你還想我回心轉意,我真是同你無話可說。」
「王……」葉兒不死心,「至少,王待你真心。」
墨紫長嘆一口氣,「對,他待我真心,你待我真心,烏延勒待我真心,我身邊被安插進來的每個人,都待我真心。是我不分好歹,是我倔蠻無禮,是我不懂珍惜,非要跟你們唱反調,死都不肯接受所有真心的安排。葉兒,我問你,你的真心,究竟是什麼呢?難道是姐妹情深,又在我後背插上一刀嗎?說起來,總把我這個姐姐掛在嘴邊的你們這些妹妹,插起我刀來,一個比一個狠啊。樹還要皮,你們卻不知道要臉……好了,別讓我再說下去,否則大家面上不好看。我想你也該瞧出來了,這會兒的我跟以往大不同,話是絕對不會好听的。」
雨絲成了線,從雲里密篩下來。
「墨哥,雨大了,回吧。」贊進從閩松那里拿了把油紙傘來,撐開,等墨紫到傘下。
墨紫嗯了一聲,從葉兒身邊走過去。
「小姐,你該知,現在你不跟葉兒回去,王身邊的位置就可能屬于她了。」就賭小姐最後一片情。
回應葉兒的,只是一串笑聲,還有四個字,「我不在乎。」
葉兒猛然轉身,伸手去捉墨紫的手肘。
翠綠一道閃光,葉兒脖子邊騰空一柄沉甸甸的劍,不知哪里古怪,她竟動彈不得。
「贊進,不用過慮,她不過三腳貓的功夫。」墨紫本要一走了之,突然想到件事。
「葉兒姑娘,豆綠可在你們手上?」假妹妹無情無義,真妹妹卻下落不明。
「綠小姐?」葉兒心想,她若答是,小姐跟她回大求的可能性要高幾分。
墨紫見葉兒垂眸沉吟,不由暗自冷笑,還當她是傻瓜?「贊進,你的翠心劍喝不喝女人的血?」
葉兒听到,頓時抬頭睜大了眼。
贊進手腕一抖,劍柄和劍鞘之間立刻多出一道森寒殺氣,還沒踫到葉兒的細脖子,離劍鋒最近的皮膚便朝兩邊卷開一條小指甲般長的縫,剎那見血。
翠心劍發出嗡嗡之音,急促而迫切,沒有什麼女人血喝不得的怪毛病。
「說實話!否則,殺了你!」人待我誠,我以誠待之。人待我狠,我以狠還之。
葉兒讓翠心劍的詭異和墨紫眼內的火焰嚇到,哪里還顧得琢磨,忙搖頭道,「王派出了人找尋小姐你的下落,一直無捷報。前兩日延勒收到王的密信,說小姐可能身遭不測,讓延勒從綠小姐那邊著手找找看。想來,綠小姐不在大求。」
「贊進,這位姑娘交待得那麼快,看來你的劍又只好等等了。」墨紫從贊進手里接過油紙傘,「不過,倒也不用太著急,喝飽的機會沒準就在眼前。等會兒你仔細點,要有人敢跟著我們,你只管動手。別鬧出人命,其他自便。」
贊進收劍,欸應了。
葉兒跌坐在地上,呆望著那四人走過窄堤,上了湖岸邊的馬車和馬,絕塵而去。
兩個護衛跑上前來,要拉她起身,被她一手甩開。
「去,跟著那輛馬車,看車里的人在哪兒下車。」葉兒吩咐。
其中一個護衛立刻領命。
雨更大了,打濕葉兒小耳帽,滴滴嗒嗒,水珠子濺地。她爬起身,眸中一絲狼狽,一絲倔然,心中默禱——
天空之子鷹神啊,請帶回我大求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