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正要出去,卻听雲歌台那兒傳來說話聲。
「中秋佳節,本不該擾各位興致,不過,我等奉上命有任務在身,實在對不住。請各位不要太過驚慌,也不要隨意走動,待在原處接受詢問盤檢。若是人人配合,就不用費太多工夫,稍後便能接著慶秋賞月。」
墨紫听那聲音抑揚頓挫,站過去一瞧,雲歌台上不知何時一排佩著腰刀的兵士,中間一個穿將領服的中年男子,便是他說得那番話。敢情她設計的雲歌台,他們倒利用得快,變成揚聲筒了。
「這位大人,敢問究竟是想找什麼查什麼?」雲歌台前錯落有致的亭子中,有一個清亮的聲音問道。
墨紫看那中年將領突然往右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詢誰的意見。她踮腳伸頭,卻正好讓花叢擋住,瞧不清,只看到雲歌台入口的小路上站著些人,火把燒得急旺。
「我護城軍得報,有大求人混進都城來,不知其目的為何。本要全城宵禁,卻因今日中秋,不可不近人情。但上官命令我等嚴查各處酒樓驛站,不能讓大求有機可乘。」中年將領再次將聲音揚出。
還是剛才那個有問題的,但聞其聲,不見其人,「原來如此,怪不得這般陣仗。雖不是所有的大求人都可惡,這等非常時期,確實小心些好。不過查檢歸查檢,軍爺們莫驚嚇了無辜百姓,大節下的,大家和和氣氣,也不耽誤正事。」
墨紫听這聲音年齡不大,卻不卑不亢,振振有詞,不由好奇聲音的主人是誰。看看趙亮,他卻搖搖頭,表示不知。
中年將領一哼聲,「不知哪位說話,口氣恁大?就算擾民,我等也是奉皇命做事,不勞不相干的人插嘴。」
這時就有另一個聲音響起,用詞也是斯文,「我皇向來體恤愛民,你既奉皇命辦差,就該知皇上心意。我听剛才那位仁兄說得半點不錯,便是查檢,也該謹慎些。這望秋樓里的,百姓不少,為官的也不少,士子學子更是多。我們若聯名上書奏你們一本,說個治下不嚴,仗勢欺人,便是一項罪名了。還請軍爺們放低著身段些。這里到處有葛秋姑娘不說,還有各家小姐夫人們,莫驚了她們。」
中年將領一听,嘿,這怎麼回事?在別處這麼鬧騰,也沒人敢說上一句,這里是此起彼伏啊。都說望秋樓在上都深受達官貴人的喜愛,看來不是謠傳。他在台上,也不知道說話的都是誰,听上去卻似乎是有些來頭的,于是也不敢得罪。但軍人不能服軟,他不多說,拱拱手便帶著人下去了。
葛秋們自然不能再跳舞唱曲,紛紛下了雲歌台,讓姑姑們領著,在一旁等。
凡是太平時期的朝代多重文輕武,大周武後之後,學者士子聯名上書已經是一種定制,只要湊足百人簽名,就必須由皇帝親閱親批,因此讀書人便是沒有功名,也有一定的參政力量。
不過,像這樣公然批駁點醒武官們,墨紫還是第一次經歷,只是听著,就好像熱血沸騰了一樣。文字語言,有時比刀劍厲害得多。
「這第二個說話的,我听出來了。是禮部侍郎楊大人的公子楊凌,咱們樓里的常客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都是上都極負盛名的才子,愛這里清靜,有時一壺茶一壺酒,一首首的作詩寫詞,還給了樓里的樂師,特意請葛秋們唱呢。不過,別看他常來,行為卻是很規矩,一點不似時下的文人騷客那般輕浮。」
禮部侍郎的公子?墨紫覺得好像在哪兒听過這個人。
「這會兒如何做?」無憂來問,「咱們還出不出去?」
「不,你們待在這兒,他們應該會一個個包間來查,免得讓人無中生有,說咱這里有奸細,畏罪潛逃的。我自己去找大掌事。听那將領的話,多半不會久留,我去去就來。」墨紫對趙亮說走。
無憂提了個醒,「你還是穿男裝便宜些,那是天子之將,可不是江湖漢子。」
墨紫扮男裝的自覺性如今越來越低,听無憂的話,確實有道理,趕緊請趙亮找了套掌事的男衫,到里間換上出來。
徐九一看,直叫自己以前眼瞎,逗得王坤一群人大笑,紛紛調侃他,讓他趕緊搶回家去。
墨紫見無憂對自己眨眼努嘴,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挑挑眉搖頭表示不怕不擔心,走了。
傅天在無憂身邊,听她輾轉一聲嘆,便問,「為何嘆氣?」
無憂對她心愛的男子一笑,明艷艷令他晃眼,「羨慕她,不似我們這些女人將自己囚在籠子里,飛得那麼高。」
「她終究也會為她的男人折腰。」傅天輕輕握住無憂的手,「你不必羨慕。我已說動秀娟,她會考慮你過門一事,不過平妻恐怕仍要過段時日。年底前,我定要將你迎回去。」
無憂抽出手,說一句,「不急。折騰了這些年,我也累了。到底進不進你家的門,我再想想吧。」
傅天沉穩的表情因此而出現了裂隙。這些年,無憂沒少為自己對發妻秀娟忍讓發脾氣,如今突然不在乎,莫非是打算放棄他了不成?這般想著,面色陰郁。
無憂看見也只當沒看見,一人坐回桌位上去喝酒。
再說墨紫,跟著趙亮去找岑二,誰知伙計們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讓兩人像無頭蒼蠅,到處撲空。最後,就走到了後園。
後園是葛秋們平日生活和習藝的地方,禁止閑人出入,便是岑二也得事先得琴姑允許才能進去。這時,拱門緊閉,除了兩盞花燈,再無別的光亮。都衛軍的火把,還沒尋到這里來。
「墨哥,這麼靜,應該沒人,咱到別處找吧。」趙亮說著,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後園的門發出咚一聲。
墨紫眼楮眯了起來。
趙亮也听見了,立刻轉回來,有些緊張,「墨哥,這後園不該有人的。琴姑姑說今夜葛秋們全要登場,都帶出去了。」
「連個看門的婆子都沒有?」墨紫問得仔細。
「團圓節,該放的全放回家了,不然就在前面看熱鬧。誰會留在後頭,這麼冷清?」趙亮雖然這樣講,卻是不太能確定。
墨紫一步上去,張手拍門,「有人在嗎?開開門。」
趙亮連忙拉墨紫退後,「墨哥,你不怕是都衛軍要抓的人?」
「如果人真躲在後面,咱們就更要主動找出來了,不然官府當咱們窩藏奸細。」墨紫功夫那麼一點點,膽子卻很大。
「開門!誰在里面?」她再去拍,用了力, 作響。
趙亮只能由著她,同時叫出兩個護院來助陣。
「誰敲門?」一個嘶啞的嗓音怯怯問道。
「還真有人?」趙亮一愣,對墨紫說,「難道是誰病了沒出來?」
「你回她。」墨紫低聲道。
趙亮便說,「我是樓里的趙掌事,有官兵來查樓,你把門開開吧。」
門吱呀開了,一個女子站在昏暗的光圈下,低著頭微微福身,「趙掌事,里頭只有我一個,其他姐妹都在前頭。」
墨紫走進去。
後園挺大,分了四個苑,廂房不少,廊道彎曲而入。
趙亮說他帶護院進去看看,門前便只留下墨紫和那女子。
「你為何留著?」墨紫邊打量周圍,邊問。她聲音有些粗,為了配合這身男裝。
「奴家今日身體不適,姑姑讓奴家休息。」那女子始終怯怯的。
「可曾听到什麼動靜,見到什麼可疑之人?」墨紫回身看那女子,身材窈窕,姿態謙恭。
「奴家在房里休息,直到听到敲門聲才出來,不曾見到其他人。」咳嗽幾聲,那女子靠上門框,弱不禁風的模樣。
「你住哪間廂房?梅苑還是蘭苑?專舞的葛秋住梅苑的,專唱的住蘭苑。」墨紫慢慢朝那女子走近。
「奴家司琴,住桃苑。」仿佛沒察覺墨紫走近,那女子啞著嗓子回答。
「回答得不錯,可惜你撒謊。」墨紫停步,笑著說。
那女子一顫,「奴家不懂小哥說什麼。」
「專司樂器的葛秋的確是住在桃苑,不過,桃苑在最里面,是听不到敲門聲的。你剛才說一直在房里,听到我敲門才出來。可我怎麼想,這時間上都對不起來,除非,你就等在門邊听動靜。」墨紫看到火光離這里近了些,「你大概不是一個人,不會躲在這後面吧?如果——」
沒說完,兩邊的花台里就跳出四個人來。
墨紫皺眉,喂,她想說如果是會情郎的話,怎麼會蹦出四個這麼多?
其中一個白袍玉帶的華服男子蒙了面,背對著墨紫,去拉那喬裝葛秋女子的同時,說了一個殺字。
另外三人便向墨紫包抄過來。
那女子抬眼,正對墨紫,立刻驚呼,「延那,不要!」
延那?烏延那!墨紫望著那男子的背影,目光有剎那的柔和。
華服男子一揮手,那三人停在原處。他回過身來,卻不看墨紫,只問那女子為何不能殺。
那女子突然哽咽抽泣。
「你問她,不如問我。」墨紫雙手一背,在身後忽握忽張,「烏胖大海。」
松脂燻煙味兒,到鼻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