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好車子,李淑雅和顧如家從車里剛鑽出頭來,指揮停車的那個文質彬彬的警衛上來就是一個敬禮,嚇了他們一跳之後,馬上引領他們朝風味齋大門走去。
風味齋是神鳥城有名的風味餐館。環境優雅,服務周到。憑這點,平時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文人墨客、三教九流所有人等無不樂意來此雲集。他們里邊,不乏魯迅先生筆下穿長衫吃茴香豆的一類。他們個頂個的道貌岸然,文氣窮酸。他們總喜歡把頭揚得老高,神侃起來情緒高昂。什麼美國警察使用核電棍啦,恐怖分子上飛船綁架人質啦,誰誰當官的搞情人累成了尿毒癥啦,某某大款包小姐一天弄六個啦。神侃這些個的目的,無非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高深而淵博的學識和「出污泥而不染」的氣質,其實都是一幫狗臭屁。與他們相反,剩下的當然就是那些俗人粗人了。這些人吆五喝六地闖進餐館里來,本來是一群俗不可耐的主兒,可非要擺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在他們看來,吃飯事兒小,顯擺「素養」事兒大。他們進得門來,第一件要緊的事就是把胡亂搭在肩上的衣服趕緊拉拽整齊,尤其一定是要把領口處的第一個扣子扣好,不管什麼天氣也是如此,就算是三伏天大汗淋灕也不能例外。當然不排除一著急會把第二個扣子扣到第一個扣眼兒里去。第二件事就是把店小二跑堂端盤子詐著胳膊走路的架勢改過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學一學紳士的偏偏風度,當然嘍,一不留神被桌子凳子絆個趔趄摔個大馬趴之類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李淑雅和顧如家到了大門口,門側一身博士服的服務小姐馬上深鞠一躬,掀開軟塑料門簾,不卑不亢地打著招呼。並且端起手中的塑料皮大本子,從肩膀頭上摘下尋呼機,喊話道︰「二樓,二樓,總統套間的客人到了,準備接待,準備接待!」
真是乾坤倒轉了,博士不知道何時淪落到對暗號的地步了,值貶得也太快了點吧。當然李淑雅知道這博士是假的,可是現在又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呢?有人說現在除了假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了。李淑雅覺得這話有道理,人都可以克隆了,還有什麼不能造假?
顧如家在李淑雅前面,徑直走了進去,根本沒理會那些博士小姐。李淑雅跟在顧如家身後,一陣一陣不自在。她覺得跟這號人並駕齊驅走在一起,不僅沒有提高身份,反而覺得百萬分的掉份和冤屈。李淑雅知道服務小姐雖然表面上在微笑,其實人家內心里還不知道怎麼罵娘呢。
李淑雅和顧如家被引進一個雅間里。李淑雅本來想問客人在哪兒,可她轉而一想也就沒再費口舌。她已經看到的椅子只有兩把,這不明擺著顧如家的用意嗎?再去問這問那的肯定智商有問題了。
李淑雅在把外套月兌下來掛在衣鉤上的一剎那,瞥了一眼顧如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感慨︰人吶,永遠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總以為別人比自己笨,其實是自己比別人笨。外國有人閑得實在沒事就做了一項調查,說人在每天最少要說二十五次謊話。李淑雅感覺二十五次那是縮了水的,事實證明完全不止二十五次。李淑雅覺得顧如家即是明證。明擺著想和自己套近乎,何必拐彎抹角說有應酬?
李淑雅和顧如家像談判似的相對而坐,面面相覷,久久沒有說話。
顧如家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茶壺,對李淑雅說︰「這是這家餐館最好的茶——苦丁雲霧二加一。喝著苦,咽著甜,騰雲駕霧賽神仙。喝點看看,比電視上的非常六加一有意思多了。」
本來倒茶是人家服務員的事,但顧如家不那麼做,他一定要親自來。等顧如家給李淑雅倒上茶,李淑雅毫無推讓地喝了一口。她咋咋嘴,心里想,什麼破茶,整個一股尿糞味。盡管她心里這麼想著,但她嘴里什麼也沒說,只是違心地點了點,極不情願的點頭。
顧如家說道︰「為了給你接風,歡迎你正式加入公司,今天多要點菜,咱們點點兒好的吃吃。」
李淑雅順水人情,說道︰「好,豁出去了,就宰你一刀吧。」
風味齋的服務真的名不虛傳,菜、酒像一窩風似地很快刮了上來。
李淑雅也不含糊,她站起身,端起酒,一溜煙的又說又喝又吃︰「來,感謝懂事長收留我,干杯!來,再為了你陪我逛街,給我買衣服、給我房子住……都有了,干杯!來,為了我們的友誼,再干杯!」
李淑雅馬不停蹄地一路高歌猛進,終于酒足飯飽。
李淑雅想,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還有啥事?應該胡煽亂侃了吧。李淑雅曾經看過一條短信,說吃飯的程序都會經歷這樣幾個階段︰飯前謹慎而語,飯中豪言壯語,飯尾胡言亂語,最後不言不語。她覺得這幾個程序真的很對。
李淑雅看著顧如家由于酒精作用使他由中年猴變成了老年猴的紫黑紫黑的毛猴兒臉,說,「問你個問題好嗎?」
顧如家惺忪著雙眼一激靈︰「什麼問題?今天我,我有問必答,我,我有求必應,哈,我成觀世音了。」
李淑雅單刀直入,沒有拐彎抹角︰「你對婚外戀怎麼看?」
顧如家沒有料到李淑雅會問他問題,更沒有想到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他一直覺得李淑雅是個小女孩兒,什麼事都不懂。這樣的問題根本不是她這個年齡能問出來的。可是他忘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當家的孩子早懂事,甚至有時候比他們這些董事長還懂事。況且李淑雅還有刻骨銘心的恥辱,它像一塊黑疤一樣牢牢地長在了李淑雅的心里。
顧如家看了看李淑雅,又看了看牆上的畫——一幅情侶的肖像攝影,卿卿我我的樣子。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正常吧,我覺得很正常,就像這幅畫。」
對于顧如家的回答,對與不對不是李淑雅所關心的。李淑雅關心的只是怎麼了解顧如家,以便自己如何對他對癥下藥。李淑雅對于顧如家來說,就是一個醫生。把脈是一個方面,但更重要的方面還在于下藥。藥下得準,才有利于治他。絕對不是治他的病,而是治他這個人。這應該是顧如家這個專職醫生李淑雅的責任,要不然誰都可以當他的醫生,醫生太多了,難免就會成為庸醫,而李淑雅是庸醫嗎?
「你覺得正常?那你對這些怎麼處理?」李淑雅接著問。
又過了一會兒,顧如家眼楮看著別處說︰「我希望我們是這樣的︰濃濃的友情,淡淡的愛情。友情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反對有一點點愛情。雖然有人說過友情帶給人們的是愉快,愛情帶給人們的是痛苦。但是我覺得男女如果沒有一點點愛情,那就像白開水一樣無味,不會長久的。從我們第一次認識,我就說過那個鷹的故事,我願意做個鷹,讓你做我脊背上的那只小鳥。這都是因為我喜歡你,不單純是你人長的漂亮的緣故,更重要的是我听了你的故事以後,我深深的同情你,男人都是憐香惜玉的,你是一個值得憐憫的女孩子,你可能不喜歡人家憐憫,但是作為我來說,我一定要那樣做。我想,我這一生也許給你結下了不解之緣。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從此不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哦,為什麼我要這樣做?這個以後告訴你吧,這是我的心里話。」
「我們?」李淑雅其實早听明白了顧如家的話。她知道他是在有意跟自己打預防針,生怕自己對他的心意不領情,但還是佯裝听不懂,強作驚訝的樣子反問了一句。顧如家也仿佛看出了李淑雅的心思,馬上轉了話題。一邊說著「考我嗎,」一邊借著酒勁仰頭大笑,很假的大笑,李淑雅看得清清楚楚。
顧如家說︰「你喜歡上網嗎?現在上網可是很時髦啊。」
李淑雅說︰「為什麼不回答我?不過上網我喜歡,現在還有幾個不上網的?」
顧如家說︰「我也喜歡。你還不知道吧,給你配電腦是為了我們聯系方便,根本不是為了工作。我要隨時隨地能看到你,能听到你的聲音。不知道現在的衛星定位系統哪兒賣,要是知道我一定會給你買一個。這樣做,一是我喜歡你,二是我就是要叫我老婆看看,我顧如家是個有魅力的男人。當然,這樣做,我有點自私,可是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沒有哪個是自公的。你說是不是?」
李淑雅感覺顧如家真的很可笑,不過他強烈的感覺到顧如家喜歡上自己了,這很好,正符合自己的願望。可是不能表現出來,那樣會使事情變得不好玩。李淑雅詭秘地說︰「給我講你上網的故事好嗎?在我之前我相信你早就嘗試過這種做法,不是嗎?」
顧如家說︰「明人不做暗事,我一共聊過兩個網友。和第一個網友聊的時候,我非常投入。這里有個女兒情結,我自己生的是男孩,但我非常喜歡女孩,很想有一個女兒。而這個網友正好有個女孩,我就認她做干女兒了,這個女孩在電-話里戲稱我爸爸。去年春節,我專門去南方看那個網友。可沒想到,在網上愛的轟轟烈烈的網友,見了面竟找不到一點感覺。我很失望,但我很喜歡那女孩,就給了女孩五千元壓歲錢,還給她買了很多書、衣服和玩具。這個網友就這樣完了。第二個網友是個非常活潑可愛的女孩,我很喜歡她,聊得也很投入。那女的曾經約我見面,說實在的。有了第一次的教訓,我有點害怕,可是還是硬著頭皮去見了。在這之前,我對她說,見了可以抱你嗎?那女的說,如果是我欣賞的那類人,可以隨便抱,甚至還可以干點別的。如果不是,我扭頭就走。我設想,去了抱著那女孩,把我的禮物從自己的脖子上褪下來,給那女孩帶到脖子上。但是當我見到她的時候,我設計的經典鏡頭沒有出現,那女孩拒絕我踫她,我不得不傷心而回。」
顧如家說到這里,一副非常傷感的樣子。他看著李淑雅說︰「知道嗎,從那以後,我就痛恨上網。痛恨網絡,真的想給政府提議,把網絡關了,可是我知道人家政府不會听我的。我當時就想,她為什麼不讓我抱抱她呢?我又不會把她怎麼樣。」
李淑雅說︰「面對你這樣的真情,應該沒有人會拒絕,那個人肯定有病,病得不輕。」
顧如家停下自己的話,臉朝上仰起來,牙齒咬了咬嘴唇,眼楮里似乎有閃光的東西在滾動。過了一會兒,顧如家示意李淑雅把新的一杯酒喝完,接著說︰「我是個很重感情的人,這個你以後會更清楚。我對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對我喜歡的人會不顧一切。」
「你不會是把刀插在朋友兩肋上的人吧?」
李淑雅雖然笑著開玩笑,但她分明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同情。她不由自主地擺弄起裙角來。裙子撩開了的地方,她白女敕的大腿露了出來。
顧如家看著李淑雅,把酒杯倒得滿滿的,站起來,從對面晃晃悠悠地轉到李淑雅的一側說︰「來,再喝一……」那個「杯」字還沒說出來,酒就灑到了李淑雅身上一點。顧如家是不是故意的無法考證,總之他趕忙把杯子放下,用自己的手拿開李淑雅的手去擦李淑雅的裙子。而在顧如家把李淑雅的手拿開去的時候,李淑雅感覺到了顧如家那只大手的溫暖和力量,她立刻有一絲感動涌上心頭。但是顧如家那只像通了電烤人的大手,又讓李淑雅很快的想起了三年前那只巨大的爪子,三年前就是這只大爪子把自己硬拖進了玉米地。李淑雅下意識地一扭身,迅速地躲開顧如家。顧如家失去重心,準確地摔了個大馬趴,像狗搶屎一樣僕倒在地上。李淑雅雖然表示了一絲歉意,但轉即在心里說,活該,摔死你個王八蛋才該!是狗忘不了吃屎,看你還耍不耍流氓。
顧如家醉眼惺忪地爬起來,晃悠到李淑雅背後,說︰「抱抱你可以嗎?」
李淑雅沒說話,為了她靈魂中那棵陰暗的種子順利的發芽開花結果,她咬著嘴唇,眼楮微閉,雙手合圍,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前胸保護起來,默默地等待著顧如家。同時溫熱的淚水也緩慢地從李淑雅的眼楮里流了出來,蜿蜒地滑過她嬌女敕的臉龐,悄無聲息的滑落下去。
然而,黑暗中,李淑雅並沒有感覺到顧如家強一刀的臂膀的力量,只是听到顧如家反復說著「不激動,不激動」三個字,感覺到毛茸茸的東西輕輕劃過了自己的眼楮之後而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