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大毛二毛會給我撐腰嗎?今天中午大毛還要賣了我給他換白面吃……」冬寶低聲說道,寂靜的黑夜里,略顯稚女敕的聲音透著說不出的可憐意味。
李氏語塞了,鼻子酸堵,下意識的說道︰「大毛還小,不懂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那些沒個娘家兄弟幫襯的媳婦,在婆家受了委屈都不敢有二話。」她也不想讓女兒在這個家里受委屈,可一個連娘家兄弟都沒有的女子日後生活該多難。
黑暗中冬寶的聲音清晰的傳到了李氏的耳朵里,「娘,你也有娘家兄弟,你在家里受委屈的時候,咋也沒見大舅來幫你說句話啊?」
李氏是個心地軟弱良善的倒霉人,嫁了個秀才是個鳳凰男,生不出兒子在婆家沒地位,受了委屈受了苦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冬寶記得曾經有一年臘月,年景不是很好,宋家的孩子都沒有做新衣服,宋二叔和二嬸在門口攔住了秀才爹,先是恭維了秀才爹是多麼多麼出息,接著就是抱怨大毛二毛過年都沒襖子穿,秀才爹被恭維的飄飄然,當即拍胸脯表示孩子們的過年新衣裳由大伯包了!
秀才爹掙回來的銀子一文不少的交給了黃氏,夸口許下承諾後便進了東屋,問李氏要錢,說許了大毛二毛過年的衣裳,李氏看著身上穿著自己改小的補丁衣裳的冬寶,心里頭酸苦難忍,頭一次忍不下去了,不想再順從丈夫,抱了冬寶咬牙道︰「我哪有錢,你拿回家的錢不都給娘了,他們想給大毛二毛做新襖子,去找娘要錢去!」
她是脾氣好能忍,可不代表她是傻子。黃氏把錢把的緊,老二媳婦壓根從黃氏那里要不到錢,便把主意打到了冬寶她爹頭上。
「你這個忤逆犯上,不賢不悌的賤婦!」要不到錢,秀才惱羞成怒,指著李氏大罵,隨後在東屋里翻箱倒櫃找了許久,他記得李氏帶過來的陪嫁里頭有支銀釵子,當了也值個一兩銀子,卻沒有找到,盛怒之下踹門離去。李氏以為他沒要到錢,這事就算罷了,誰知道等到晚上,宋秀才就拿回來一個包袱,乘著夜色去了西廂房,叫來了老二宋榆,把包袱遞給了宋榆。
沒幾天,二房的孩子都做上了新襖子,等過年的時候,宋家的孩子里,只有冬寶是一身補丁衣裳過的年,李氏心早就麻木成死灰了,在宋秀才眼里,大毛二毛才是頂頂重要的,他的面子也是頂頂重要的,只有她和冬寶是被人忽略的。
過完年,村頭雜貨鋪的老成叔來家里找宋秀才,說了會話,宋秀才把人送走了,回頭跟李氏要銀子,說欠人家的錢,人家來要債來了,要是拖著不還,鄉里鄉親的不定整出什麼難看的,他是秀才,有功名的讀書人,丟不起這個臉。
「你借錢?你借錢干啥?」李氏猜得到是為什麼,她只是還抱有一絲希望,不想把丈夫想的那麼不堪。
宋秀才面色有些不太自然,「這不是大毛二毛過年沒新襖子穿麼,娘手頭緊,我就去問老成借了一兩銀子……」說著,宋秀才又覺得自己在媳婦面前底氣不足掉了男人的面子,立刻板了臉瞪眼喝道︰「你一個婦道人家管那麼多作甚!我連這一兩銀子的主都做不了?只管拿銀子來就是了,叫人要債嚷嚷到家門口,你臉上就有光了?」
見爹發了這麼大的火,橫眉瞪眼的樣子好生嚇人,幼小的冬寶嚇的躲在李氏懷里一個勁的抽噎。
李氏低著頭去床底下掏出一塊磚,拿出了一個落滿了灰土的布包,遞給了宋秀才,宋秀才打開布包,里頭有一根銀簪子,約莫有一兩多重。
宋秀才心中滿意,咳了一聲緩和了神態語氣,對李氏說道︰「等發了今年春季的坐館之資,為夫一定給你買根金簪子。」說罷,便拿著銀簪子出去了。
李氏再也撐不住了,抱著懷里的冬寶嚎啕大哭了起來。
等到李氏尋了機會帶著冬寶去鎮上大哥家時,她實在忍不住,跟兄嫂訴苦,淚如雨下,嫂子朱氏陪著說了幾句話,不痛不癢的罵了宋秀才幾句,冬寶的大舅听完了只是嘆了幾口氣,勸慰了幾句,吩咐朱氏給李氏包了一包紅糖帶回去,其他的再也沒說什麼。
冬寶記的清楚,李氏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姐,李氏出嫁不過半年,冬寶的外祖父外祖母就前後相繼離世了,冬寶的大舅賣了房子和土地,到鎮上盤了個雜貨鋪子,生意不壞,日子過的寬裕,對李氏算不上好,但也壞不哪里去,李氏嫁到塔溝集十幾年,他一次都沒來看望過妹妹,然而李氏去鎮上看望他,他也會給李氏包些店里賣的紅糖點心之類的禮物,讓李氏帶回婆家去,臉上也有光。
冬寶不想往李氏的心口上撒鹽,在李氏看來,不管外人看她這個大哥如何,她自己總是覺得好的,有個娘家兄弟便有個念想,心里底氣便足一些。但冬寶也沒辦法,李氏是個傳統的鄉下村婦,以男人為天,她身為女人自卑自怨慣了,她深知這個世道對女人的殘酷和艱難,總想給自己找個依靠,哪怕這個依靠只是心理上的。
听了冬寶的話,李氏沉默了許久,啞著嗓子顫聲說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听話了,你大舅是長輩,是你能亂編排的嗎?再亂說話,娘可要揍你了。」
李氏這是真的生氣了。
冬寶連忙抱住了李氏的胳膊,她這具身體才十歲,李氏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依靠,如果不想被宋家人賣了換銀子白面,想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她就必須要讓李氏和她站統一戰線,而眼下的李氏,很明顯,疼愛她這方面是沒的說,但她被這個家這個世道磨搓怕了,膽怯懦弱,自卑又自怨,沒有膽量去月兌離這個家,也想象不到女人能獨立撐起門戶。
對于李氏這種脾性,冬寶沒有怨言,只有同情,然而改變一個人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到的,冬寶只能慢慢來,徐徐圖之。
雖然這麼想有些不厚道,但在冬寶看來,宋秀才的死對于冬寶和李氏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宋秀才死了,兩個人才有了月兌離宋家的機會,否則的話,以宋秀才極品鳳凰男的特質,冬寶還有可能通過嫁人改變命運,但李氏就只能一輩子困死在宋家,給宋家人當牛做馬。
「娘,你別生氣。」冬寶臉埋在李氏的肩頭,訥訥的說道,「是我不對,說錯了話。」
女兒乖巧懂事,李氏心里好受了許多,同時涌起了一股後悔,剛對女兒說話語氣太重了,也怪不得冬寶對大毛二毛如此排斥,宋家這兩個男娃確實不是能靠得住的人,都隨了老二兩口子,貪吃懶做。
李氏拍著女兒的背,輕聲說道︰「傻孩子,娘咋會生你的氣,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早點睡吧。」
冬寶點點頭,剛想閉上眼楮,突然想起來一件事,翻身爬出了被窩,模黑找到了擱在床邊的夾襖,從袖子里掏出了半個窩頭,還是晚飯時李氏偷塞給她的。
初春的夜晚很是寒冷,冬寶哆哆嗦嗦的重新鑽回了被窩,把窩頭掰了一塊塞到了李氏嘴里。
嘗到嘴里的窩頭,李氏詫異不已,推開了冬寶伸過來又要塞窩頭的手,「你咋不吃?」李氏心疼的問道。
冬寶笑了起來,黑暗中一雙黑葡萄似的眼楮閃閃發亮,「剛才大實哥和全子听到了女乃罵人,不給我飽飯,就叫我出去,給了我蔥油餅吃,吃的可香可飽了。」說著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以示自己真的吃的很飽了。
李氏干了一天的活,從早到晚不得閑,晚飯半個窩頭怎麼吃的飽?餓的久了餓出病來,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沒爹又沒娘的孤女,冬寶的命運也堪憂。
「好……你秋霞嬸子一家都是好人……」李氏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水跡,是她沒用,連讓冬寶吃飽飯的本事都沒有,靠大實和全子好心接濟。
「娘,你吃窩頭,吃飽了才有勁干活。」冬寶小聲說道,又掰了一塊窩頭到李氏嘴里。窩頭涼了以後,又粘又硬,嚼起來十分的費勁,也沒了熱乎時候那股甜味,只是吃飯的時候有黃氏看著,一口都不許多吃,這會上也沒有機會去熱一下了,只能將就著讓李氏吃涼窩窩,總比餓著肚子睡覺好。
屋外頭籠罩著朦朧的月光,李氏消瘦的面龐隱藏在暗影中,冬寶小心的給她塞著窩窩,李氏擺手,柔聲說道︰「娘不餓,你也吃。」
冬寶看李氏態度堅決,便掰下了小小的一塊塞到了自己嘴里,母女兩個窩在被窩里,分吃著半個涼掉的窩窩,雖然心酸,卻又感受到一份情真意切的溫暖。
土坯房里只有隱約的光亮,冬寶瞪大了眼楮,也只能勉強分辨出房梁上吊下來的籮筐的輪廓,在這小小的,黑暗的,散發著潮濕霉味的土坯房里,冬寶暗暗握緊拳頭發誓,她一定會帶著母親過上安定富足的日子,不再受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