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此次北上,帶著拜見繼任將軍所需上供的銀錢、米糧,坐船逆流而行。看看船上堆得高高的物資,幾乎搬空了剛剛充盈起來的庫房,豐衣足食的日子,看來是任重而道遠啊。不過轉念想想自家欠將軍的那十萬銀錢,她心里又平衡了。回頭看看綴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加納政直,是的,這次,阿圓和有馬都沒有跟來,來的是加納政直。阿圓,也就是加納久通知道吉宗的決定時,難得的平整了總是帶笑的臉,深深行禮,保證自己會看顧好藩主府。吉宗听到阿圓的答復,松了口氣。雖然,阿圓也曾說過,不會急躁,但說和做總是有差距的,不管她心里如何想,她能這麼說,吉宗就放心了。希望,她能體會自己讓她趕快成長起來的苦心吧,希望阿圓能獨自真正挑起藩內事務的磨練。
加納政直隨著德川光貞的去世,本來應該駐守寺廟,這也是她的選擇,但是,在吉宗需要她的時候,听從吩咐,也是她的本分。加納政直看著這個自己從寺里迎回來的四小姐,短短三年,已經被推上了藩主的位置。如果主人在世就好了,還能指點她一二,可是,現在這個位置,終究是缺席了。想起這次從寺里離開時,靜圓院大人的叩首,加納政直在心里嘆了口氣。幕府正值風雨飄搖之時,吉宗這一條路,必定走得艱辛。
吉宗這次到了江戶,理所當然的入住了「二環」里的紀伊殿。他們一行加起來不過八人,進駐紀伊殿,連留守的家人都驚訝于她們的清減。加納政直看看這次帶來的六個武士,心里直搖頭,雖然人是她精挑細選的,但一想明天的拜見,還是有些埋怨自己沒有堅持儀仗。吉宗的想法,她自然理解,覺得沒必要做這些表面功夫,特別是在藩內經濟緊張的情況下。只是,她的這種方法,難免有種不經世事的天真。這世間,往往都是先敬羅衣後敬人,吉宗的這種簡樸,會給她帶來很多原本不會有的麻煩。
吉宗不知道加納政直的擔憂和煩惱,此時的她,正對著空曠的院落,坐在游廊上,看著接滿一管水後,自動彈回的竹筒, 嗒 嗒的清脆響聲。想著,不知道母親落座于此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她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吉宗有心去街上轉轉,卻被告知因為新將軍繼任,路上戒嚴了,只能等候明天正式覲見。
第二天,天還黑著,吉宗就被加納政直叫了起來,簡單的洗漱進食,就有人來替吉宗著裝。想想天還沒有完全涼快,只得早晚有些涼氣,再看看那足足有十二層的禮服,要穿一天,吉宗頭都大了。「我不穿這個,替我取身簡便的衣服來。」
「藩主大人,恕小人無禮。您沒有選擇的權力!您不是上位者,沒有輕便的資格!」這不是在紀伊的藩主繼任,能由得吉宗一身粗布衣服,就了事了,這是將軍大人的繼任典禮。加納政直正襟危坐,雙手相對,勸解道。吉宗覺得剛剛吃下去的飯,頂在了喉嚨里。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替我選一套顏色素淨點兒的來。」
加納政直看看衣架子上那件黃底粉花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常禮服,再看看吉宗冷峻的臉色,不滿的看了眼送來禮服的下人。那人身子一抖,低下了頭。「是的,藩主大人。」加納政直出聲,連眼神都不用,那人趕緊和另一個一起,把禮服帶架子都撤了下去,還有一隊人魚貫而入,把配套的首飾也端了下去。加納政直不放心的也跟著去了,親自加入到給替吉宗選衣服的行列。早知道,她昨晚就應該先選出來讓吉宗過目,哪知道她覲見將軍也敢如此。
加納政直應急救場有一套,沒一會兒,就帶著一行人回來了。她身後的兩個女子,抬著的衣架子上,是一身灰色白紋的常禮服,里里外外也湊足了十二層。吉宗看看,閉上眼,默許了。加納政直趕緊指揮著眾人,先給吉宗上妝梳頭,剛取來的衣服,加緊燻香。吉宗平時松散慣了,現在被一個梳頭師傅扯得頭皮都疼,她一直閉著眼,抿緊了唇,任人施為。梳好了頭,她又站起來伸展雙臂,自有人幫她穿衣服。吉宗之前一直簡樸,她身邊的人也是如此,現在她才知道,古人並非四體不勤才讓人服侍著穿衣服,而是,自己穿是件不可能的任務。
手臂寬的腰帶,從胸下到肚臍完全的被勒緊了,足有一人半長,全部卷在腰上,更別說背後的裝飾了。吉宗睜開眼,幾個下人舉著鏡子,請她驗收,灰色的外裳,繡著白色的水波紋,現在光線一般,還是能看出水紋的波動,這白說不好用了幾種。襯衣更是外白內灰,她走動的話,會從膝蓋的位置,露出里面的灰色襯里,居然也繡著花。好在為了不搶她衣服的風采,頭發梳得簡單,也只在前面插了一個銀色流蘇的花釵。吉宗打量了一下鏡子里妝容精致的自己,乏力的閉了下眼楮。記得她有一次旅游,到了南方的一處島嶼,猴子是那里的特產,原生態散養的。可是,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竟然表演猴戲,圓形的看台,游客落座,遠近的猴子也會趕來,吃著附近游客買來特意喂它們的食物,看著台上同伴被呼喝著。在那里,吉宗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詭異的不適感,那種感覺一直延續至今。而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被鞭子抽打著的猴子,她要取悅的不只是衣食父母,還有自己的同類。
一通折騰下來,天已經大亮,吉宗還沒出門,里面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總算知道為什麼衣服有這麼多層了,因為,足足十二層,一天下來,汗水也透不到外面的。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因為她腰身挺直,身姿受過良好的訓練,只要刻意縮小走路時的步子,這禮服她穿起來,走動起來,還是很有型的。吉宗走了幾步,加納政直也點了頭,總算放下了懸著的心,讓她更為驚嘆的是,吉宗走路的時候端正的連頭上的花釵步搖都不會過大的晃動,形態舉止端正極了。天知道,吉宗其實就是怕听這叮鈴叮鈴的聲音,因為,這聲音讓她想到了狗鈴鐺,所以,她特別注意怎麼走動可以不晃動它們,僅此而已。
「走。」吉宗試著呼吸,可是勒緊的腰帶絲毫不遜于歐洲中世紀的塑身衣,進氣出氣都不自由。加納政直看看身上的深藍素紋的吳服,行,換都不用換了,正合適。六個武士兩個在前,四個在後,一行人出了紀伊殿。早些時候在江戶見識了幕府接待天皇特使的陣仗,吉宗也有些心理準備,而且這次路程短,也沒什麼光景可看。不一會兒就到了大手門,六名武士也留在了這里,只有加納政直陪吉宗進了三御門。吉宗看著著裝統一的忍者,心里想,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走到了上次吉宗到過的「大廣間」,這里早就擠滿了人,吉宗剛想找個不惹眼的地方,就听落後她一步的加納政直在她後面輕聲提醒「請繼續前行。」吉宗略一頓,只得接著往前走。要說大廣間,說是個屋子吧,但又更像禮堂,里面的大名早就三五聚堆跪坐。吉宗和加納政直入內時,其他人只是抬抬眼皮看看,這個時代,畢竟信息不發達,人名和人對上,那是很有難度的。只是,吉宗越過她們,一直往前走,身後的人,慢慢露出了艷羨的眼神。議論聲也紛紛起了
「呦,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看著是要往‘柳間’去。」
「哼,頂多就是個外樣,這一代將軍一代的家臣,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噓,你不要命了,這也敢說。」
吉宗目不斜視,一路前行,加納政直既然讓她往前,那到了停的時候自然會喊停。可是,她越過了這百十人的大廣間,到了那些人說的什麼「柳間」加納政直還是沒有喊停。這里的間隔,不過是一道拉門的差距,其實在吉宗看來,不過是個冗長的廳,有些隔斷罷了。但這一道道拉門,在別人眼中,卻是難以跨過的鴻溝。
「天啊,好年輕!」
「她的家臣看上去有些眼熟。」
「你才見過幾個高位的人,參加過幾次這種場面,眼熟,裝吧,你就。」
當吉宗連著走過了幾道拉門後,後面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前面的人見她來了,竟然還有讓出道路的。後面的加納政直終于出聲了,卻不是讓她停「前面的是‘帝鑒間’是歷代將軍的家臣。」吉宗微微側目,這個她知道,歷代將軍的家臣可不簡單,能混到大名的,領地不遜于小藩,甚至出了很多國主、後起的大姓家族。
此間的人比之前幾間,少了很多,可以說銳減。素質卻不同,不知是出身的緣故還是其他什麼,吉宗走過來的時候,她們沒有議論,齊刷刷的讓到了兩旁,恭敬行禮。吉宗心里納罕,可是,看看前面越來越少的人,她心里有些明白了。以她的目力,前面再兩個拉門,有一個半高的小看台了,那應該就是將軍的坐席了。她離將軍的坐席,只有兩個拉門的距離。
「請繼續前行。」見吉宗在「溜間」的拉門前緩下步子,加納政直提醒道「此間為‘溜間’,此間人物,請藩主務必牢記!此乃幕府實權階層。」這里的,都是老中和特權階層了,各個都手握實權,是真正的核心集團。
吉宗輕輕跨足,此間只得六人,穿著年齡各異,見了吉宗也都恭敬行禮。可是,她們統一道「見過紀伊藩主吉宗殿下!」再抬頭,看向吉宗的,都是打量的目光。一個出身低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接著連死了三任藩主上位,世間哪有如此巧合。吉宗目光劃過每個人的面龐,卻不盯著看她們的眼楮,目光輕輕散在離她們面龐一尺的地方,每個人都如此,不多也不少。掃視完六個人,她微微一點頭,像是在稱道又像是在行禮,但也種獨特的從容。幾個人心里都是一愣,不管傳聞如何,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女孩兒,不簡單。
「前面就是‘大廊下’了,此間只得四人,御三家和加賀藩前田家。除您外,前田綱紀四十歲,為人內斂精通儒學藝術;水戶家來的應是嫡女德川綱條,二十二歲,為人隨和精通史學;尾張家歷代和紀伊都有沖突,藩主德川吉通,二十五歲,此人張揚但也有盛名。」吉宗的腦子因加納政直的話飛速轉動著,調動著她的儲備里,關于這些人的信息。不得不說,加納政直選擇現在介紹,真是恰當,如果是昨晚,她很可能混淆。但現在,入目兩人,均二十出頭,誰是誰,一目了然。就算她沒見過德川綱條,也能分清楚,她左側的是德川綱條,右側的是德川吉通,一個隨和一個張揚,太明顯了。
「還請藩主小心應對。」加納政直最後提了個醒,然後溜邊走到貼身隨從呆的位置,跪坐好。吉宗見她提示了自己的坐席,就走到了德川綱條上首的位置,跪坐下來。她和德川綱條點點頭,德川綱條目光一閃,覺得這個女孩兒有些熟悉,雖然一時沒想起來,但也友好的點點頭「吉宗殿下。」這大廊下今天只會有一個新面孔,那就是德川吉宗,剛剛溜間的人知道,現在大廊下的人也知道。吉宗作為新人,也對著對面的德川吉通點點頭,對方「哼」了一聲,唰的一下,展開扇子,表示厭棄的遮了半張臉偏了頭不看吉宗。吉宗微微挑眉,也就再沒了多余的動作。
吉宗走了這一遭,她的身份,自上而下也就都清楚了。現在看看,這種排位制,還是很有必要的,一目了然,層級明確啊。吉宗看看自己對面空著的位置,應該是前田家的位置,這個位置,是將軍左首,這個時代以左為尊,前田家也就是這個大廊下,地位最高的了。
這個加賀藩,居然排在御三家的前面,有點兒意思,吉宗暗暗打量。卻有一行人,從更深處走出來。難道是將軍?吉宗偷偷看此間兩人的表示,見兩人都未動,德川吉通甚至撇了撇嘴,她也就垂了眼靜候。
「呵呵,幾位都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走了進來,和吉宗來的方向正好相反。簡單說,吉宗是從基層向塔尖行,這人是直接從將軍那邊兒來的。她態度和藹,但是對著跪坐的眾人,總讓人覺得輕慢。德川綱條點了點頭,微微行禮,吉宗本著自己是新人,禮多人不怪的原則,也行了禮,隔得不遠的溜間里眾人更是出聲道「綱紀殿下!」
這人隨從也多,吉宗看了看,她們三人一共帶了三個隨從,而這個前田綱紀大人,一人就帶了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