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東邊兒的上野,是賞櫻名所,那里有座寬永寺,建寺之初遍載櫻花。從彼岸櫻、吉野櫻到八重櫻,一路盛開,能從三月桃花節,開到四月。這里是江戶庶民賞櫻之處,花期長,佔地廣,品種全。如果說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是不能叫歌舞,不能吃酒肉。因為挨著寺廟太近了,要求肅靜。
阿圓和阿仙肩並肩仰躺著,有風吹過,櫻花的花瓣輕柔的落了下來。有一瓣櫻花,落在了阿仙的臉上,阿圓替他摘了下來。只是手指留戀在阿仙的臉上,不舍離開。阿仙側頭瞪了阿圓一眼,桃花眼橫波流轉,阿圓覺得心尖被人捏了一下似的。
「這櫻花還是落下來的時候最漂亮,原來不懂得人為什麼都願意賞櫻,現在看來,真是美妙。」吉宗的聲音傳了過來,阿仙的桃花眼立馬冷了幾分,阿圓打了個寒顫。這四月里,天還是冷,鋪了榻榻米躺著也從背後鑽入一股涼氣。她怨恨的往吉宗那邊瞟了一眼,就說為什麼那天答應的那麼痛快,原來在這兒等著算計她呢。
阿仙嫁給阿圓,是兩邊家里也都同意的,不用等到跟阿圓回紀伊再辦。就近在江戶就辦了,這個時代的儀式本來就不繁瑣,夜晚抬進門,喝杯酒,就成了。阿仙替了個要求,要阿圓陪他賞櫻。這事兒本來不難,但是,阿仙提出的是三天兩夜。這對阿圓來說,就有些困難了。吉宗每次出行本來隨從就不多,近身的更就是那幾個。所以,阿圓才會舌忝著臉跟吉宗要婚假。當時,吉宗利索的就答應了,連調侃都沒有。
阿圓當時感動的呀,一個勁兒在心里罵自己,隨便揣測吉宗心思。吉宗哪是那種小肚雞腸,等著踩她幾腳的人,為了她的幸福生活,調侃都沒有啊!她還以為吉宗會出什麼難題或者刁鑽條件呢。感動之余,她更是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再也不私底下月復誹吉宗了。
這種感動,在她出行之時,看到吉宗派給她的幾輛馬車和隨行人員時,達到了頂峰。這就是福利啊,豪華賞櫻游三天兩晚,有沒有?阿仙見此陣仗,也是驚訝,江戶大名多如牛毛,對家臣如此看重的,卻真是少之又少。他有些崇拜的看著阿圓,阿圓更是吹噓了一番。譬如主子多麼多麼看重自己,多麼多麼離不開她之類的。
等到了賞櫻地,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下,隨從利索的鋪開榻榻米,在周圍架了一人高的帷帳,還燃起了火盆子,茶水吃食更是一桌桌抬了出來。即開放又有一定私密空間,還帶供暖的賞櫻場所就搭好了,別說三天兩晚,多住幾天也沒事兒了。阿仙更是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阿圓想的這麼周到。三天兩夜,問題一個是在請假,一個就是初春天氣還是寒冷,過夜有些困難。哪知道,阿圓這麼輕易就解決了。看著阿仙柔和下來的眼神,阿圓覺得都要飄起來了。
可是,等她看見最後從馬上下來的東西的時候,「啪嘰」一下,摔地上了。那顆還算頑強的少女心,煞是碎成了無數片。馬車上下來的不是東西,是她的主子吉宗,還有她的側室於須磨,最後一副看好戲似的沖她笑的,是三郎佐。阿圓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她怎麼就信了,主子痛快答應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的。她還吹噓過什麼主子離不開她,是啊,現在就應驗了,這就叫現世報。
「主子」阿圓的聲音里明顯帶著哭腔。
「不必多禮,就當我是隨從中的一員,沾了你們新婚的光,能光明正大的出來賞櫻了。」吉宗寬容道。
可是阿圓的心里苦啊,主子在旁,她還怎麼佔便宜吃豆腐,她還是新婚好嘛。更悲哀的是,吉宗隨後又跟了一句,她馬上從很悲慘,變成了更悲慘。
「嗯,不光是賞櫻,還是三天兩夜,真不錯。」說著,張羅著於須磨座在了一個櫻花樹下。
「阿仙。」阿圓不看那自得其樂的兩只,本來就是他們是主,自己是僕,但要不要這麼囂張啊。她轉身向阿仙求撫慰,哪知道阿仙冷冷橫了她一眼「真是令人期待的三天兩晚啊,你費心啦!這麼好的新婚禮物,我記一輩子。」
「阿仙,阿仙,你听我解釋,我真的不知道」阿圓可憐兮兮的追著扭頭往另一邊去的阿仙解釋道,邊追還邊喊「別走了,別走了,走遠了的話」
阿仙頓下腳步,等阿圓追上來,阿圓喘了兩口,道「走遠了,危險。」她用目光往吉宗那兒示意了一下。她家大人現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出門在外也經常遇個刺啥的,身份說高不高,但也很讓人忌憚。所以,不管別人知不知道吉宗出門賞櫻了,就在露天護衛如此薄弱,好像一塊兒鮮美的肉,召喚著狼群。還是在她身邊,安全些,護衛多啊。在兩人關系根本無法撇清的前提下,還是守著護衛,不不不,守著梳子,最安全。
阿仙都氣樂了,原來不止附贈倆旁觀的,還附贈遇刺危機。只是,阿仙畢竟尊卑意識分明,也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認命,只能客隨主便了。起先也是別扭,放不開,拿不起來的。等在這片櫻花海里泡了大半天,一群人也就松下了。總揣著,多累啊。
這不,兩個人也沒什麼形象的躺平在了榻榻米上。只是氣氛剛好一點兒,吉宗就來煞風景了。
於須磨從小家教嚴,真沒怎麼如此賞櫻。他雖然也羨慕阿仙和阿圓肩並肩躺在那兒,他只是和吉宗歪靠在墊子上,但已經很滿足了。
「別剛喝茶了,吃點兒點心吧。」於須磨親自取了食盒,沒辦法,這次出行是秘密的,洋平和樹都沒跟來,還得在府偽裝自己在屋。防誰?外面的人和真宮理唄。一個個紅豆餡的糯米團子,整齊的碼在一尺見方的盒子里。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白里透紅,一片片翠綠的竹葉托著,只是看就讓人覺得舒服。
正在這時,一陣風吹落了櫻花,於須磨還沒來得及感嘆又一次的美麗,就看著花瓣落進了食盒里。
「啊,可惜了。」於須磨看著花瓣沾滿了團子,有點兒懊惱。一只手伸進盒子里,捏起一個沾了櫻花瓣的團子,放進了嘴里。於須磨驚訝的看著吉宗兩口咽了下去,還抹抹嘴「不僅樣子更漂亮了,味道好像也更好了,你嘗嘗?」她又拿了一個,直接送進了於須磨嘴里。於須磨下意識的含在口中,囫圇就吞了下去。
「咳~咳~」他被團子噎著了,趕緊灌了杯茶下去。吉宗等他咽下去,又捏了一個,送到了他的嘴邊。於須磨這次有了準備,雖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第一次那麼狼狽了。甚至趁吉宗的手指還沒撤出去的時候,用舌尖輕輕掃了一下。吉宗拿出手指,看看上面還沾著一些粉面子,放在嘴里裹了裹。
嘖嘖有聲道「嗯,好甜。」
於須磨當場就石化了,他怎麼不知道吉宗還有這麼無賴的一面。接著,更無賴的就來了「梅,我看這團子也挺多的,要不,你替阿圓他們送點兒去。」
於須磨氣惱的橫了她一眼,不是他自認身份高不肯屈就,而是。那小兩口剛剛是氣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扭在一處了,吉宗跟出來賞櫻已是有些說不過去了。再刻意破壞人家新婚的樂趣,就太……
吉宗本來也沒這個意思,攬過於須磨,也躺在了榻榻米上。他們這里用帳幔圍了,就像一個露天的院子,能看見天,能看見櫻花,但外面的人卻看不見他們。於須磨狠下心,就和吉宗擁躺在榻榻米上,看著滿天的櫻花飛舞。
高高的藏在樹間枝頭上的三郎佐,看看阿圓和阿仙,又看了看吉宗和於須磨,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叼著根櫻葉,想,這櫻花果然不適合一個人看。莫怪一路上都是成群結隊的賞櫻人,一個人看花落,總有些寂寞。
那廂,紀伊殿,真宮理的馬車急匆匆的回來了。木下撩開簾子,對門房冷著臉道「把門板子拆了,讓馬車直接進去,主子身體有些不適。」真宮理在阿圓的賞櫻隊伍出門後半天,就進宮去見御台所了。一如往日,半天才歸。
「這,不合適吧。可否請咱們看看?或者從府里抬頂椅子出來請殿下乘坐。」這馬車里,藏個把人都不成問題,就這麼放進去,她還真不敢做這個主。
木下撇撇嘴冷嗤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一個奴才,也敢替主子出主意
了?要搜?也行!讓藩主大人出來!」
看門的人立馬沒了聲,要是講理還行,不講理的話她有十條命都不夠拼的。她倒也不敢擅自決定,去問了負責安保的大人。那人是知道吉宗帶著於須磨出門去了,趕緊迎了出來。拆門就拆門,這不算什麼,要是鬧大了,讓人知道大人不在家,那就出大事兒了。
她帶著幾個人,利索的把門拆了,本來,大門就為了方便馬車出入,留了暗槽,拆卸也不算特別麻煩。
「恭請殿下入內。」
「哼!這要是那於須磨要求馬車進府,也要這麼輕視一番麼?我們難道是敵人不成?還想阻攔,哼!」木下啪的一下,摔下了門簾。馬車里傳出了有些氣弱的聲音「行了,走吧。木下叔叔又何必和他們置氣。」
領頭的人一愣,真宮理的聲音听起來是不太好,整個都啞了。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們又能怎麼辦,哪個都得罪不起,還得受牽連。
馬車駛入了內院,真宮理本來就不喜歡紀伊殿的人伺候,大家也懶得在他面前討好,一行人進了屋,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不妥來。
拉門闔上的時候,阿綢整個人都攤在了地上。木下扶著的,就是阿綢,哪里有什麼真宮理。
因為快到門禁時刻了,城門就要落下不能再出入,道上一架馬車跑的有些倉皇。路人就算看不見馬車的制式,也能看清那兩匹一點兒雜色都沒有的白馬。有一匹都不容易,更何況是兩匹同時出現,都機靈的讓開了路。
守門的人也趕著回家,看清了馬車上的三葉葵,輕松一抬手,放行了。馬車駛出江戶,向上野方向駛去。
出了城半天,馬車的速度緩了些,窗戶也被人推開了。伸出車窗的腦袋,一張瑩白的小臉,眼楮里裝滿了好奇,正是真宮理。等他到了上野寬永寺,月亮已經掛在了天上,圓圓的一輪,發著幽光。月夜里,萬樹沙沙齊響,幽暗的花香,粉女敕的花瓣帶著絲血色,讓人覺得有股殺氣。真宮理下意識的抱臂,出了車廂,被一雙手臂,半扶半抱的下了馬車。
「看你冷得,渾身發抖,早些時候,去請你,你就來,哪里用遭這份罪。」綱條敞開禮服外衫,半抱著裹在了他身上。真宮理抿著唇,也不知道是冷還是後悔,一聲不吱,跟著她進了一間規格極高的茶室。
早些時候,綱條就邀他賞櫻,真宮理一直嚴詞拒絕。他今兒為什麼答應了,是因為,他知道吉宗和於須磨八成跟著阿圓出府賞櫻了。他為什麼知道?於須磨和吉宗雖然都傳了膳,但兩個人竟然沒有在一處吃。而且,吉宗的飯居然是一個小侍從端去的。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兒,看他們倆也不像吵架了,那於須磨能留這麼大的一個空子給人鑽麼?再想想早晨阿圓出行時的盛景,他就猜了個七八分。所以說,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誰也別把自己想得太聰明,也把別人想得太傻。
真宮理稍微打探,更是在他被攔在了吉宗門外的時候,落實了猜測。吉宗雖然不待見他,但也不會無端的攔住他,吃了兩次閉門羹,他就知道了,吉宗和於須磨八成已經不在紀伊殿。他覺得氣血翻涌,腦袋嗡嗡的響,憑著一股氣去了大奧。見了御台所,一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里,或許能紓解思鄉之情,卻不是尋找庇護的好地方。
吉宗是御三家之一,和將軍也絕對說不上和諧。真宮理發現吉宗丟下他帶著於須磨去賞櫻的時候,他才可悲的發現,自己竟然和吉宗是一體的,吉宗在才有他,吉宗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他雖不至于過不下去,但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體面。他咬緊牙關應酬了一番,帶著這個認知,含著一口血走出了大奧。卻意外的又踫到了綱條,鬼使神差的,他就答應了綱條的邀約。
現在,他有些虛弱的歪靠著綱條,看著天上的月亮,覺得像是一張長大的嘴,像要把一切吞噬。他汲取著綱條體溫的同時,也告誡自己,萬不可泄露吉宗的行蹤。如是想著,覺得自己真是又可笑又可悲。說不得,他們也正在這上野,同一片月色下,賞著一處櫻花。這種想法,讓真宮理又緊張又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吉宗他們也在賞櫻,月色下的櫻花,好像在說話,又好像在跳舞,翻涌著血氣,卻也迷人。果然,同一片月色下,賞同樣的櫻花,卻也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