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東原下城尤其是百麗街的絕大多數人,由生到死都在跟一個詞搏斗——擁擠。活著時住在盒子般狹窄的令人窒息的廉租屋內,死後則裝進更小的盒子,放置在高高的骨灰塔內。
顧歡蹲在地上,目光柔和的看著最下一排的一個小格子,上面是一張極小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個面帶微笑的中年女人,那笑容干淨而溫和,帶著一種恬淡的滿足。
奇怪的是,在顧歡的記憶里,從來沒見過母親有過這種微笑。也許更早之前有過,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臉上更多的是極力掩飾的愁苦,以及認命的麻木,只有他在機修鋪里完美的完成一件活,母親才會露出些許的欣慰。
過往的種種浮現在顧歡腦海中,他想起了很多事,有些連他自己都覺得新奇,好像以前根本沒發生過,此時此地卻突然冒了出來,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見,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
來墓園之前,顧歡以為自己會哭,但當他在狹小的過道前蹲下,看到母親遺像的那一刻,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不悲不喜,清淡如茶。想來那悲傷都在超重力室里被壓成碎末,散落入骨髓血脈。
當影子被漸落的太陽拉長的時候,鉤子悄悄的走過來,輕聲提醒顧歡︰「歡哥,已經三個小時了……」
顧歡這才感到雙腿幾乎不是自己的了,他最後看了一眼照片上微笑的母親,然後站起身,拍了拍鉤子的肩膀︰「謝謝你。」
鉤子垂下頭︰「對不起,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
顧歡淡淡一笑︰「很不錯,至少不用仰著頭……走吧。」
兩人沉默的走出墓園,過了很長時間,鉤子突然道︰「歡哥,我們應該……應該怎麼做?」
「做什麼?」顧歡反問。
鉤子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報仇,給麗莎阿姨報仇!」
顧歡眉頭微微一皺︰「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把你也牽連進去。」
「不,這不是你自己的事!這麼多年來,麗薩阿姨對我就像親生兒子一樣,麗薩阿姨被人害死,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像個白痴一樣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鉤子眼楮瞪的溜圓,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惱怒。
顧歡抓住鉤子發抖的肩膀,沉聲道︰「听著,你已經做了該做的事,而且做的很好。麗莎的死跟你沒關系,所以沒必要內疚……而且我是個越獄的逃犯……」
「你想說怕連累到我嗎?別忘了,我不再是以前的鉤子了!」鉤子眼中突然充滿狠戾,憤怒的說道,「之前我不敢跟你去殺埃爾曼,但並代表我現在不敢干掉托比!」
說完,他猛地甩開顧歡的手,一字一句的道︰「我一定要干掉那個混蛋!」然後,轉身大步向前走去。
回到鉤子居住的小屋,兩人胡亂吃了點東西,然後人手一支啤酒坐下來發呆,好像又很多話要說,卻不知說些什麼。
過了很久,顧歡指著牆上掛著的牛頭說道︰「鉤子,還記得這只牛頭的來歷麼?」
「當然記得。」鉤子眼中露出一絲暖意,「那天我在狂牛酒吧把給銼刀開了瓢,你特意做了這麼個玩意給我。「
顧歡微笑著,喝了口啤酒,心緒回到幾年前。
「那時候你特別膽小,每次打架都像個受驚的兔子,要力氣沒力氣,要狠勁沒狠勁……不過你跑的夠快,所以總傷在後背……」
鉤子也笑了︰「你受傷的總是額頭、手臂、肚子……因為沖的時候你總是向前,跑的時候老是突然回頭反擊……」
說到這里,鉤子的笑容慢慢僵住,喃喃說道︰「因為你要護著身後那個笨蛋,其實並不是他跑的快,而是你讓對頭跑的慢了……」
顧歡笑著搖頭︰「我特別希望你能練出膽來,咱們一起在百麗街混出個人樣來,不但不能讓人欺負,而且要人見人怕……看來你的確變了,不在是以前的鉤子了。」
鉤子猛的灌了口酒,苦笑道︰「那時候有你護著,我可以跑,可以害怕,你離開以後,我只能改變……」
「百麗街也變了,變的更混亂。想要活下去,心要更狠,手要更辣,而且不擇手段……」鉤子聳聳肩,丟掉空酒瓶,「不要看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狂牛酒吧林凱文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鉤子說的沒錯,不光他變了,百麗街也變了,顧歡能感覺的出來,現在的百麗街跟記憶中的有點不同,雖然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建築還是那些建築,甚至人還是那些人,比如狂牛酒吧的林凱文,街角雜貨鋪的老唐尼……但顧歡卻覺得像是隔著玻璃板看風景,無論怎麼也無法把自己放進去……還有鉤子,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怯懦少年,假如不是那張熟悉的臉,幾乎就是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不知是人改變了百麗街,還是百麗街改變了這些人。也許因為我是個見不到光的逃犯,這里注定不在是我的家了……顧歡這樣想,心里突然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鉤子一邊喝酒,一邊給顧歡講述這些年發生他身上的故事,說道激動處,又哭又笑,難以自己。
「報仇,一定要給麗莎阿姨報仇!」鉤子雙眼血紅,表情扭曲,像是一頭餓狼。
顧歡安靜的看著情緒激動的鉤子,緩緩道︰「鉤子,托比不是街邊的混混,他是個警察,一個有後台的警察,殺掉他的後果很嚴重,你做好去罪惡嶺的準備了麼?」
鉤子一怔,說道︰「只要我們計劃好,那幫家伙肯定查不到。」
「只要動手,他就會查到。」顧歡說道。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天衣無縫的計劃,顧歡對此深有體會,他的越獄計劃不可謂不完善,欺騙性不可謂不強,但只堅持了幾個小時就被人發覺了。百麗街當然跟罪惡嶺沒有可比性,但托比並非一般的警察,只要他被謀殺,警方首相就會懷疑鉤子,原因很簡單,鉤子跟托比有過節,曾因對托比語帶威脅被拘禁過,更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關系密切的越獄犯朋友。
「我們可以干掉他後馬上跑路……
話說了一半,鉤子就意識到這個想法很不現實。他們一沒錢二沒人,在這個到處需要基因信息驗證的社會,他們甚至連下城都跑不出去,最好的下場就是躲在垃圾山做一輩子的老鼠。
「操!難道仇就報不成了嗎?想起托比那個王八蛋,我就恨不得咬死他!」鉤子狠狠地把酒瓶摔在牆上。
顧歡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在想,托比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來找麗莎的麻煩……埃爾曼死了五年,想報復的話早就動手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呢?他有很多方法對付你們,完全沒有必要親自動手。」
鉤子一愣,恨恨的道︰「那家伙天生壞種,反復無常,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好了,這件事以後再說,我必須得離開這里。」顧歡說著,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這兒很安全的!沒人知道你在這兒。」鉤子急道,「附近不是癮君子就是酒鬼,他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顧歡感激的拍拍鉤子的肩膀︰「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說著,他掏出一張卡片,遞給鉤子,「這里有六萬星幣,你先舀著用。」
鉤子臉漲的通紅,連連擺手道︰「歡哥,我可不能要你的錢!」
顧歡強行把卡片塞進他懷里︰「正如你說的,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但必須做好準備,這幾天你得仔細調查托比的行蹤,越詳細越好,比如他巡邏的時間、習慣去的餐館、酒吧,最愛吃的菜,最喜歡光顧的妓女等等,都要搞清楚……干這活需要錢。」
鉤子眼楮一亮,使勁點點頭︰「還是歡哥想的周到,你放心,我一定把那混蛋查個底掉!」
……
……
黃昏,顧歡隨著人流擠上開往坎特區的電磁軌道列車。他站在車窗邊,看著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混亂街道,心里有種莫名的古怪感覺。
過去的兩天實在太順利了,順利的很不真實。一般情況下,抓捕逃犯的首先要做的就是監視其居住地和親人,但百麗街非但沒有通緝令,也沒有一絲被人監控的跡象。
難道罪惡嶺認定自己死亡了?因而放棄與政府警察部門合作,或者他們擔心公開消息影響第六監獄形象,只能進行秘密追捕……
顧歡覺得好像有地方不對勁,卻怎麼也想不出那里出來問題。
老舊的電磁軌道車發出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像一個打擺子的病人劇烈的抖動著,慢慢停靠在月台前,人流立刻涌向車門。
「抓小偷,抓住他!」一個滿臉油光的肥胖中年人聲嘶力竭的大叫,奮力向前擠,雙手在人流中揮舞著,像個徒勞掙扎的溺水者,不一會便被人流帶出車外。
人群見怪不怪的繼續向前流動,這種事件隨時都在發生,攤誰身上誰倒霉,沒人會多管閑事。
幾分鐘後,軌道車即將啟動,突然鑽出一個瘦小的身影,飛快的向即將閉合的車門沖去。就在接近車門的一瞬間,一只大手伸了過來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了回來,扔在骯髒的地板上。
「小混蛋,敢在這里偷,**活膩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