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要的是一份意境,而夏侯淵手下的人辦事一向十分有效率。
楊書懷帶著石堅清河等人將明光湖上的八寶亭布置一新,光線既不明亮,也不暗昧,映著幽幽微光的湖面,硬是將風格大氣線條簡潔的亭子裝飾出一份秦淮胭脂香河的曖昧意境來。
王府內大半下人都被準許出府回家與家人團聚,哪怕住在城外遠一些的,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都匆匆買了禮物糕點飛奔出城。
余下的,除了萬順山這一行宦官之外,也就為數不多的自兆京帶來的人。
此時,所有人都奉王命去了大院,與各院主子一同賞月飲酒,唯獨王府的主子,偷偷地躲到了僻靜角落與美人幽會。
當然,這只是他們的認為。
月上中天,懸在碧雲之上,湖水清粼而平緩,映著月光與燈籠的倒影,亦映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夏侯淵負手于亭前浮橋,頎長挺拔的身姿籠于銀月清輝之下,衣袍獵獵,眸光明銳,那一點月光落在他的眸子里,這一刻,他眉梢眼角浮動著的,皆是若隱若現的冷厲與沉然。
這才是真正的夏侯淵。
一個褪去了所有偽裝,此時在楚清歡面前真實展現出自己的夏侯淵。
楚清歡靠坐著亭柱,提著酒壺一口一口地喝酒。
她雖自制,但在喝酒方面,她向來要喝個痛快,從不喜歡拿個小酒杯小口小口地酌,況且,她是海量。人都說,喝酒誤事,但她從來都是越喝越清醒,哪怕前一刻喝酒,下一刻殺人,那手也不會打一絲顫。
她的眸光偶爾會掠過不遠處那個男子的背影,遠離那些窺視的目光,他身上的鋒芒便再也不刻意收起,而此時的夜色,成了最好的屏障。
「一個人喝酒無趣,我陪你一起喝。」夏侯淵走回亭中,執起另一把酒壺坐到她身側。
她將曲起的腿收了收,給他空出些位置,看著天上那輪皎皎圓月︰「夏侯淵,你為何信我?」
他側過臉來,神色半隱在水色燈光中,似乎對她這個問題並不感到意外,只笑了笑︰「我信你,不需要理由。」
她沉默片刻,又問︰「那我可該信你?」
他緩緩斂起笑意,久久地看著她︰「如果說,這天底下還有一人可以讓你信的話,那就是我。」
「為何?」她的眸子在暗色中微光爍動,如一只迫人的鷹,「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這一點我向來看得清楚。」
他並不避開她的眸光,低沉的語聲在空氣中縈茴︰「你只要相信,我不會害你,就夠了。」
她凝視著他長久不語,末了淡淡一笑,轉開眼眸望著水上清光,笑容里的那點嘲意便漫上了眼梢︰「信任這個東西,對我來說太過奢侈。你說讓我相信你,憑什麼?而我,又憑什麼信你?」
「憑你的眼楮,憑你的心。」他的眸光倏然銳利,一瞬間里面似有什麼在灼灼跳動,然而很快平息下去,沉聲道,「以你的頭腦,我相信肯定能分清誰可信,誰不可信。」
「以我的頭腦?」楚清歡狠狠灌下一口酒,笑了。
她也曾一度自信于自己的頭腦,可最終,被人要了命。
夏侯淵的眸光漸漸幽深。
他從未見她如此笑過,事實上,他很少看到她有笑的時候,即使有,也是極淡極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可眼前這個笑容里,透著濃濃的苦澀與自嘲,讓他的嘴里也有了絲苦味。
這種苦味,他已經強迫自己不去品嘗很多年。
「為何要救我?」女子突然神情一肅,回頭,直直地盯著他,「為何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求婚?為何要冒著暴露實力的風險來文晉救人?」
一連串的逼問,如冰點般砸了過來。
「你說要我信你,就說出理由。」月光下,楚清歡眉鋒清冷,唇含淡諷,「如果說不出,一切信任都是空談。」
夏侯淵看著她,慢慢地飲了口酒,酒液清冽,如一道銀線劃著優美的弧度傾入他的口中,他的眉色在此刻猶顯凝黑,如一筆凝練的畫。
「求婚,救人,那是因為我想償還一份欠下很多年的情。」他極緩地開口,「蕭天成有異心,我事先有所察覺,但你父皇不听從我勸,我只能救你一人。」
「你或許會怨我不救你家人,但你應該了解我目前的處境,我多年綢繆,不可能為了他人功虧一簣。」他仰頭一口氣飲下半壺酒,眼眸越發深邃不見底,「至于我欠的是誰的情,又是欠的何種情,時隔多年,不提也罷。」
楚清歡慢慢地飲了口酒,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眼楮。
此時此刻,她願意相信他這些話的真實。
「我沒有理由怨你。」她的指月復摩挲著銀制酒壺上突起的蓮花紋,說得很平靜,「對于是非恩怨,我歷來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事實上,她本就對文晉不存在任何感情,而在這件事上,她更不覺得夏侯淵有錯。
他理應如此。
他的身份,他的境地,都不允許他暴露自己分毫,否則,帶來的只有對自身的殺戮。
他的隱忍不發,他的苦心孤詣,都不是為了文晉。
夏侯淵極為認真地凝視著她,似乎要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說此話的真假。
良久,他眸光一松,薄唇微揚︰「當真?」
那語氣,帶著調侃,調侃中,又隱著一絲慎重。
楚清歡不再看他,自顧自對月飲酒,半晌,道︰「我想,你是忘了上次我在這里說過的話。」
他偏著頭看著她微笑。
他當然記得,就在這里,她曾說過,她從不開玩笑。
傾身上前,抬手勾起她身前的一縷發絲,眼前的女子散發著淡淡清香,白色素裙顯得她淡雅柔和,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她騎于虎背之上眉目凌厲悍然的模樣。
她伸手一撥,將他的手撥至一邊。
他敲了敲額頭,似乎有些懊惱于她的不解風情,順勢倒在她膝腿上,帶著微燻的酒氣,眸光也趨于迷離,滿天的月光滿湖的水色都似落入了這一雙眼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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