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談不上有多冷,但是我卻從他的話語中听出了濃濃的寒意,我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除了孩子這件事,其他還真的沒有什麼瞞著他的了,不過我怎麼會告訴他,其實傾心跟流景是他的孩子?所以,——緩緩笑著,「沒有,一件也沒有。舒愨鵡」
他驟然笑了出來,不知道為了什麼,「慕詩雪,你還真的是——無所畏懼!連欺君之罪,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他剛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止住了嘴,只是目光依舊森寒,讓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在這個說得上熱的天氣里。隔了片刻,目光才轉開,「慕詩雪,終有一日,本王會知道的。算了,本王趕著過來傾雲殿,尚未用膳,把兩個孩子帶進來吧。」
我有幾分不懂他今天的喜怒無常,但是也沒有多大的興致去探究,起身出去將兩個孩子領了進來,傾心依舊是一見慕醉便撲上去,流景也仍然是淡然地坐在一旁,只是輕聲地喚了一聲「王舅」而已,一個眼神兒也未瞥向慕醉。我看流景有些不大自在,他又用的差不多了,便笑著說︰「流景飽了麼?飽了就自己去書房看看書吧。」
果然臉上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向我笑了笑,「謝謝娘親。」再對著慕醉輕聲道︰「王舅恕罪,流景先告退了。」如此大的差別,連傾心都看出來了幾分,一直微笑的臉上也僵住了。
「哥哥,哥哥……」傾心見流景一言不發地往書房走過去,便從慕醉懷里掙扎著下來,邁著小腿兒跟過去,嘴里還一直不停地喊著︰「哥哥,哥哥,等等傾心……」
我倒是習以為常,若是某一天,流景與慕醉能夠溫馨相處,恐怕那才是該怪異的地方,淡定地坐在軟凳上繼續用膳,也許是因為我太過于習以為常,自然錯過了慕醉眼里那意味不明的目光。
用過早膳後,照例是傾心跟著慕醉過去逸韻殿,卻不料慕醉徑直進了書房,我擔心流景會跟慕醉有什麼沖突,便也想跟著進去,但是卻止步于門口。
慕醉緩著步子走近流景,臉上浮現出一抹驚訝之色,「小小年紀,讀得懂《道原經》?」他隨意地選了一個位置坐下,頭微微低下,但是從我這個角度來看,有些像做父親的考察孩子的功課,我微微一愣,站在原地未動,今天一定是被慕醉不按常理的舉動給驚著了,怎麼總是想起這個事實,只有自己認為孩子跟慕醉沒有關系,才能騙得了別人。
「王舅,你的話不對。流景雖然小,但是這不代表,流景讀不懂《道原經》,況且流景不懂,還可以請教娘親,娘親很博學。」流景女乃聲女乃氣地反駁慕醉,沒有往日里看到慕醉不自在的樣子,不論是誰,當他開始與流景討論書籍的時候,流景一般都是等而待之。
「是,你的娘親很博學,是個奇女子。」看不到慕醉的表情,但是這話卻讓我微微一滯,眉心微蹙,「既然如此,本王考考你,如何?」
流景揚聲道︰「有何不可?」這底氣,還真是足的不得了。
「《道原經》中講,抱道執度,天下可一也。那麼道是什麼,現在的天下,可以用‘道’來統一麼?」慕醉的問題,讓我不由得有幾分心驚,他對一個兩歲多一點的孩子問這個問題,即使流景展現了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天賦,這個問題是不是太過敏感了一些?
「所謂‘道’,《道原經》中提到,盈四海之內,又包其外,在陰不腐,在陽不焦;虛其舍也,無為其素也,和其用也,是故上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測也。王舅,‘道’乃無為也。當今天下四分五裂,何以以天下而名之?自然不可以‘道’來統一。不知道流景的回答,王舅可還滿意?」流景軟糯的聲音飄蕩在書房內,人雖小,見識倒是不小。
「答得不錯,那不用‘道’,該用什麼來統一?」慕醉的聲音中也帶了一絲開懷,轉而又問了一個問題。
「自然是用武力了,就像王舅平定合沐一般,用最快速野蠻的方法佔領,再以包容的政策來對待遺留下的百姓與大臣,搏一個賢良的美名。」流景平日里看的書不少,雖然還未請過先生,但是只怕是沒有哪個先生,敢教的起這治國之本的書,因而素日里便由著他在侯府和傾雲殿的書房里待著。
「慕流景,本王以前不喜歡你,很不喜歡,你跟你的爹爹,——太像了。」說到這里,他微微頓了一下,但是我沒有听錯,他在「爹爹」那個詞上,加重了語氣,「可是現在,小子,本王好像有點喜歡你了。」
「是麼?可是流景不太需要王舅的喜歡,《幽窗小記》曾言道,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流景不太在乎王舅的
看法。」流景的聲音低了一些,但卻顯得堅定,「除了娘親和妹妹,流景誰也不在乎,包括……」
我生怕流景再說出什麼惹怒慕醉的話,微笑地挑著簾子進去,打斷了流景接下來的話,「王兄今日怎麼有心思與流景閑談了這麼久?朝堂上沒有什麼事情等著王兄去處理麼?」注意著慕醉的臉色,還好並沒有什麼不悅之色。
「不忙,見流景捧著《道原經》,閑來無事,便考了考他,不過兩歲,懂得,——可真多。」他對著我的目光,有些微的凝滯,但轉瞬便消失,讓我不由得懷疑,那只是我眼花了。
「是麼,流景尚未有先生教習,許多事情也只是孩子自己好奇,詩雪這里的書太多,也太雜了,難免有些書,不太適宜孩子讀,詩雪下次會注意。」我微微頷首,避過了他有些灼熱的目光,那樣的目光,至今為止,也只有那次在臨水樓里體驗過。
「不必,身為王室子弟,讀這些書,並無不妥,更何況,你當年讀這些書,不也是私下里悄悄讀的麼?」他微一挑眉,話語中含著一分戲謔在內,讓我微微一愣,「流景學得很好,你教的也很好。」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比起適才更甚,慕醉說是要將流景一並帶去逸韻殿,說是我帶到安寧宮不太方便,孩子小,過了病氣便不好了,說這話時,我並沒有從慕醉的臉上看出什麼其他的表情,仿佛就應該是這樣,看他那麼坦然,我也只能安慰著一臉不情願的流景︰「流景乖一點,跟王舅過去,你看傾心也過去了,你去看著妹妹,別讓她頑皮,好不好?」
「好,流景听娘親的話。」他咧著嘴笑了笑,跟以往要離開我身邊一樣,親了親我的臉頰,「那流景等娘親接流景回來。」
「好,那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妹妹,好不好?」
「嗯,流景一定照顧好妹妹。」流景跳下對于他來說有些高的環椅,走向站在一邊的慕醉,頷著首道︰「那今天便拜托王舅能多多包容一些了。」對于流景不喜歡的人,他都是極盡所能地做到自己的本分,不給對方留下一絲的無力之處,比如——慕醉。
我站在門邊看著漸漸遠去的三人的身影,不清楚慕醉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從昨晚開始,他似乎真的像他剛剛說的那樣,他好像有些喜歡流景了,可是,為什麼?
「夫人,就這樣讓小侯爺跟過去麼?若是一不小心……」彩雲站在我身後,臉上如我一般,帶著擔憂。
「彩雲,我何嘗不知,讓流景跟著過去,是一步險棋,但是,看上去,似乎慕醉真的沒有什麼傷害流景的意思,算了,你讓影衛跟過去吧,出了什麼事情,立刻到安寧宮來報就是了。收拾收拾,我們到安寧宮那邊去吧。」想到孝端後的狀況,對于後事秘而不發,還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等到了安寧宮,傅姑姑正服侍著孝端後喝藥,但是孝端後卻總是偏過頭去,不願喝藥,「公主你可算是來了,太後娘娘這藥,喝不下啊。您趕緊勸勸太後,讓她把這藥喝了。」
「傅姑姑,您先去歇一會兒吧,這里有詩雪就行了。」我看著一夜之間也老了十歲的傅姑姑,她與孝端後一同長大,雖名為主僕,但實為姐妹,這如今……她焉有不擔心的理兒?看著傅姑姑離開了內室,我才轉身端起藥碗,「母後,您是不願意再喝藥了麼?」
「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沒個幾天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兩個孩子了,醉兒那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清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不過,只要你們都活著就好。」她微微嘆了口氣,示意我將藥碗擱在案台上,不用理會,便拉過了我的手,輕聲道︰「在有些事情上,哀家委屈你和清兒了,明明是清兒的位子,偏偏被醉兒佔了,明明是蒼黛的位子,也被哀家佔了。哀家昨日也交代醉兒了,讓他善待你們母子和清兒。詩雪,若是有可能的話,哀家還是希望你能和醉兒在一起,畢竟日後清兒回來了,若是遇上了他心儀的女子,你豈不是像哀家當初那樣尷尬得不能自已?」
我點了點頭,「母後自不必擔心這些,日後清他若是有了心愛的人,詩雪退位也是好的,至于跟慕醉……」頓了頓,「大概是不可能了。」他這兩日反常的原因,原來是因為孝端後的交代,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麼,還好,還好。
「母後怎麼能不擔心?你和醉兒都是什麼話都不願說出來的人,許許多多的誤會便會因此而產生,說開了便好。當年先王與蒼黛就是這樣,分道揚鑣,以致落得了那般結局,哀家實在是不想你們也像那樣啊。」孝端後話說的有些急,胸口起伏的厲害,緩了許久才平靜下來,「詩雪,答應母後,就算是為
了你地下的父王和母妃,若是有一絲可能,也不要放棄跟醉兒在一起的機會,詩雪,答應母後,好麼?」
「母後,您明明知道,這機會不可能有的,他不會給,我也不會給的。」我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事情,先不說中間尚還夾著卓曖與清,更何況,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若是給一絲機會,今天怎麼會是這般田地?
「母後只是希望你們別傷害到孩子,親生父母,對孩子才是一心一意毫無保留,詩雪,未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你只當給母後一個安心,嗯?」她仍然孜孜不倦地勸著我,仿佛是已經預見到了未來,這樣的機會會存在一般。
「那好吧,詩雪自當盡力而為。」我低聲應道,只是給老人家一個安心而已,也沒什麼必要放在心上。
然後便是絮絮叨叨地陪著孝端後聊了半天,傅姑姑進來時,那碗藥還在案台上擱著,已經完全冷卻了,暗黑的藥汁泛不起光澤,「小姐你又是何必啊,這樣折磨自己?」傅姑姑一看便明白了孝端後的心思,眼圈泛起了紅。
「你陪著哀家大半輩子了,哀家這麼做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但凡有一絲機會,哀家也會撐到流景和傾心長大成人,可是哀家累了,撐不下去了,就這樣吧,讓哀家再過幾天舒坦日子,別走之前還泡在藥罐子里。」這一段話,說的有幾分豁達,在今天,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日傅姑姑嘴里那個帶著江湖兒女味道、俠肝義膽的年輕的寧若言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小姐你……,你讓奴婢怎麼辦啊?」傅姑姑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顯然是無措的。
「你與哀家情同姐妹,在這宮里也不會有人對你怎麼樣,若是你還想著要回老家看看,哀家也可以讓詩雪或者醉兒安排,讓你以後能安心養老,你陪著哀家蹉跎了一輩子,臨了,也該自己個兒享享福。」孝端後笑著說道,「詩雪,瞧瞧,你傅姑姑多大的人了,還擱哀家這兒哭哭啼啼的,趕緊的,把眼淚擦了,免得小輩兒的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