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那楊皇後之後,九姐兒著實驚訝了一番——
一是因為這位皇後的形象和她概念中那個真的一點也不一樣,想象中,這位巾幗不讓須眉、曾經代父兄戍守過的母儀天下之女人,應該是英姿勃發、驕傲爽朗的如同夏日艷陽的一位。
只不過事實上卻真的並非如此,身著菊紋淺金色掐絲外袍,溫婉淑儀,端莊美麗,特別是那待人,細語淺笑,真的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還有就是,她本來以為在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面前,會許多束縛,諸多禮儀,三叩九拜,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她都沒認認真真的跪一次磕一個頭就被制止了。
「好了,我是微服來的,這里又沒外人,弄這麼多虛禮做甚?能讓玉和這般賞識,必是和玉和一樣靈巧聰慧的,來,快讓哀家好好看看!」那楊皇後則親切的拉了她的手道。
原本以為邊姑姑教的那套叩拜之禮終于派上用場了,沒想到這皇後卻並不端架子。
她自然樂得輕松隨意。
楊皇後的風儀多少沖淡了九姐兒見了那榻上骨瘦如柴的蘇師傅時的悲傷和憂戚。
蘇師傅的情況確實不好,那張兩頰深陷的臉竟然比身上的白色繭綢中衣還白,而且滿是灰敗。
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一雙眼楮微光點點,真的讓人感覺不到生機,看起來應該沒有多少日子了。
但是陪在她身邊的除了一個蘇君正之外,並不見其他人,九姐兒開始覺得應該是這些人冷血無情。
但後來一問才知道比冷血無情還要可惡,因為這些人、這些蘇家人竟然在這個時候忙著接管蘇師傅的繡莊。
「呵呵……隨他們去吧,反正我也是獨身一人,置下的這份產業終歸是姓蘇的!」蘇師傅卻笑道。
九姐兒有點詫異,細看著她,卻發現她的臉上還真的不見怨恨,一派平和。
九姐兒便又看向外廳里那正躬身垂首的答楊皇後問的蘇君正。
「這孩子還是個不錯的,」蘇師傅便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雖我也知他蓄意討好是為了在蘇家找個依仗,更看我無兒無女,想以子佷身份分我家產的一杯羹,可是如今已經拿到了想得的,卻依然能如此在我身邊盡心侍疾,也算是有良心的了。」
九姐兒聞言怔住,看向蘇師傅。
「這麼看我作甚?」蘇師傅又笑,只不過卻笑的淒楚自嘲,「真當我是個愚蠢的,看不出這些用心嗎?」
「……」
「天下熙熙為利來,天下攘攘為利往,我蘇玉和這一生,看盡人情冷淡人性涼薄,你與君正也算是我這慘淡人生的一份輝耀與暖光吧,所以我並不求乞太多,更會在最後時刻傾我所有幫你們達成心願,九姐兒,孩子,告訴我你想要什麼,銀子、莊子、或是我在南方的幾家鋪子?」蘇師傅又用那枯枝似的手緊緊握了九姐兒的手道。
「不……師傅,我什麼都不要……」九姐兒卻已經泣不成聲,為這份師恩,更為這個可憐女人多桀的一生。
敏銳、聰慧、堅強、有才,可是卻遇人不淑,終成這封建禮教社會的犧牲品。
「傻孩子,放心,這些東西蘇家的人並不知道,你不要的話我也是送給下面的人。」
看來蘇師傅還是留了後招,也是啊,這些人又那里算親人。
只不過她卻不能要,她與蘇師傅非親、沒這個特權是其一;其二她一個閨閣女子將手臂伸到宅門外已是諸多困難,更何況是南方。
這不同于她、十姐兒和嚴氏合開的鋪子,更不同于讓舅舅買下的那片山林,有親舅和嫡母坐鎮,自然沒人敢多生心思。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不願和蘇家牽扯上,蘇家都什麼人,她也不是不了解,為了這點利益,埋下一顆定時炸彈,不值!
「師傅,我真的不要……」于是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淚道。
「呵……」蘇師傅又笑了,「你這孩子,難得的從來都是這般謹慎冷靜,好啊!」
「師傅……」九姐兒想說什麼,卻最終淚雨凝噎。
「哎,」蘇師傅便一聲輕嘆,「相交相知這幾年,其實我也知道你從來不是一個貪婪的,所求的也不過是一份**、一份前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所以今日我讓你過來,將你引薦給楊皇後,你留在我這里的繡樣她已經看過來,她很滿意,故決定我未完成的她那件禮服由你接替!」
呃……
九姐兒聞言不由一呆,心情有點復雜。
這當然是一份好前程,說起來給皇後繡過衣服,她又是未出閣的閨秀,這該是多麼的能成就她賢淑靈秀之名啊。
若是傳揚出去,她又何愁覓不到好姻緣,靠上這個**oss,她做人陪嫁的命運也許真的會因此轉機。
只不過任何事情都有雙面性,這樣的話,她的頭上勢必就會又壓上大山一座,而且這座大山還不是普通的大山。
伴君如伴虎呀……
「九姐兒,你……不願意?」看她遲疑,那蘇師傅又問道。
「這個……自然不是!」她趕緊道。
蘇師傅的一片好心,別人求都求不來,她又怎麼可能罔顧。再說這母儀天下的皇後已經見到了,繡樣已經看過,她又怎麼能說不。
更何況剛才那楊皇後還拉著她的手一個勁的夸心靈手巧呢,她又怎敢不識抬舉?
「放心,楊皇後是個寬厚和氣的!」這時蘇師傅也向屏風外望了望,然後低聲對她道。
「哦!」
她點點頭,不過心里卻在反問,是嗎?
宮闈秘史她自然知道的不多,不過有一點卻心中有數,皇帝兒子無數,可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這兩個優秀的卻都早早的沒了母親,楊皇後所出兩子,一個三皇子,一個四皇子,三皇子歐陽智被立了儲君。
大越朝的儲君一向都注重的是賢和能,並不是很講究什麼嫡庶制度,這里難免就沒有內情。
再說她的眼前不是還擺著大伯母鄒氏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吧,在眾人眼中,鄒氏又何嘗不是一個寬厚和氣的,並因此被人交口稱贊,但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最是面甜心苦、手段毒辣。
這楊皇後她可不敢輕視,因為誰的心思可都沒寫在臉上……
威遠王楊國豐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一身黑衣,看了一眼那正和蘇君正說話的楊皇後,然後就低聲和門口那宮女說著什麼。
但是九姐兒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不知是因為這人存在感太強,還是因為某些人對不願意看到听到事物過度的敏感緊張。
「咳咳……」但就在九姐兒的目光落到門外的那一瞬,那踏上靠著迎枕半躺半坐的蘇師傅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九姐兒大驚,趕緊忙著幫她撫背。
蘇師傅一張蒼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更是一邊咳一邊喘,滿臉的痛苦。
九姐兒又趕緊去桌子邊拿水給她喝,但回來的時候卻見蘇師傅正一邊咳著,一邊看著手中的一面帕子。
她一怔,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但稍後卻禁不住手中的水杯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因為那雪白的帕子上竟然沾滿了鮮血。
「師傅……」她的眼淚再次紛紛落下。
這番動靜自然也驚動了外面的眾人,蘇君正,楊皇後,還有楊皇後帶來的兩個太醫,眾多的侍女都紛紛奔了進來。
蘇君正走在最前面,當看見那正一邊攥著血手帕一邊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蘇師傅時,也禁不住臉色大變。
楊皇後立刻命令那兩個太醫為蘇師傅診治,施針,那些侍女們則是趕緊收拾地上的碎瓷,打掃。
——一片忙亂!
九姐兒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只能一面看著那被眾人包圍的蘇師傅,一面默默流淚。
「別擔心,孩子,哀家帶來的那太醫最是妙手,你師傅會平安的!」那楊皇後看了則安慰她道。
她也只能點頭,然後深深拜謝楊皇後對蘇師傅的救助之恩。
當然,這絕非虛情假意。
對于這楊皇後,她確實滿心感激和敬服。
想她堂堂一國之母,貴不可言,卻並不像有些人一般,病氣污穢諸多忌諱,反而親身在蘇師傅病床前指揮診治。
當然,也有些正逢趕上、不好袖手的原因,可是她還是感動于她的真誠,因為矜貴如她,完全可以找一大堆理由不近前來。
「好了,哪里這麼多禮?真是和你師傅一樣可人疼!」那楊皇後立刻親自拉她起來,然後又道,「好孩子,你和君正都是孝順的,有你們兩個,你師傅也該知足了。」
她自然又是謙虛,又是致謝。
忽然一轉頭,卻無意中對上了一雙深黑眸子,正是那威遠王楊國豐。
看九姐兒看她,那楊國豐立刻蹙了蹙眉,轉身出去了。
九姐兒怔了怔,也沒多想,無他,滿心都是對蘇師傅的擔心,她的腦袋沒空呀。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那蘇師傅終于穩定些了,雖然氣息微弱,但是好在安靜了下來,不再那麼痛苦了。
九姐兒和楊皇後自然都紛紛準備告辭,這時那蘇師傅便又向楊皇後奏請,讓九姐兒今日就將她未完成的那件五彩翟紋紅色雲龍紋樣的皇後禮服帶回去刺繡。
「……皇後垂青,民婦不勝受恩感激,只是如今民婦已是油盡枯燈,有心無力,為報皇後的一片賞識之恩,民婦懇請皇後將這重任交付小徒文九姐,民婦保證小徒定會殫精竭慮,不負聖恩!」
一番話說的情真意切,更何況那蘇師傅還掙扎著執意起床跪在了地上,那楊皇後自然點頭應下了。
那蘇師傅見此,立刻笑著看向一邊的九姐兒。
那邊的九姐兒則早已是淚水漣漣,無親無故,卻為她如此,而她的那些所謂親人卻整天琢磨著坑害她、算計她,從她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
人性為何如此?
楊皇後準了蘇師傅的奏請後,就讓人將那些東西收拾好了交給了九姐兒帶來的一個婆子。
九姐兒並沒帶青杏她們幾個過來,不是她不想,也不是府里人不讓帶,只因她听到蘇師傅重病時正在李太君這邊的跨院里等著邊姑姑,準備訓練,而邊姑姑最不喜歡的就是一大堆丫鬟供奉著那姑娘小姐的場景,所以文家眾姐妹去時都是屏退眾丫鬟,有什麼差遣就打發候在一邊的幾個婆子。
九姐兒听間這個消息的時候又是憂傷又是慌亂,自然沒顧得上去叫幾人,匆匆忙忙的就來了。
只不過到了就有點後悔,因為這婆子用著有點不順手。
如今看著那婆子在楊皇後面前,提著那包袱畏縮愣怔的都不知道該邁哪條腿的模樣,她更後悔了。
那楊皇後可能也看出了那婆子的不值事,並沒有再讓蘇君正派馬車送她回去,而是親自派了車馬和可靠的人來送她。
對于這點,九姐兒不僅沒話說,反而覺得這楊皇後想的真是周到。
想想也是啊,她這麼一個小女孩,帶了各種金線銀線,一大堆的名貴布料紋飾,而且又是禮服,這畢竟不比來的時候,出了差錯就壞了,她也對不起蘇師傅呀。
只不過當見了皇後欽點的送她的那人卻有點傻眼——
威遠王楊國豐!
這……
「九姐兒,王爺正好順路有事辦,就讓他送你一程吧!」那楊皇後又道。
九姐兒自然不敢有話說,領著那婆子上前鄭重的向楊國豐福身見禮。
這楊國豐雖還是那副疏離清傲、惜字如金模樣,但辦事卻是個不含糊的,領著兩個手下,騎馬不疾不徐的隨在馬車一邊,那高瘦英挺的身影、銳利如劍的目光讓兩側行人紛紛垂頭側避。
這種馬男還挺有氣勢嗎?
九姐兒不由暗道。
呃……
當然不是她掀開簾子往外看了,而是那春風惹事,總是無意的掀動車廂側壁上的帷幔,繁華街道上的某些景象就有意無意的落進了她的眼中。
她只盼望著一路平安、快點順利到家、在這個嚴肅清冷、一看就十足的封建衛道士模樣的男人面前莫要再出狀況,又哪里敢做這樣不合規矩的動作。
只不過有時偏偏就是你怕什麼來什麼,一行車馬很快就駛出了鬧市,拐進了一條僻靜點些的路。
因為行人稀少的緣故,馬車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但是突然「 ——」的一聲,疾行的馬車猝不及防間就停了下來,馬車里正因為外面沒什麼熱鬧好看了、然後開始打開包袱專心的撫著蘇師傅繡的那些紋絡學習的九姐兒卻一個不妨,一下子滾出車去。
「啊……」
那車夫嚇傻了,那坐在車轅上的婆子也嚇傻了,就這麼愣愣的看著眼前正發生的危險。
那一側的楊國豐听見聲音,倏地轉身,正是九姐兒那抹嬌小的綠色身影被馬車慣性甩出車門跌落地上的一瞬。
男人立刻劍眉一蹙,然後雙足一蹬馬鞍,高大的身子便一個鷂子翻身,快速的向這邊俯沖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男人的身子就已撲倒,時機正好,正好可以成功的將九姐兒撈住。
只不過「咕咚——」的一聲,九姐兒的身子還是落了地,男人撈在手中的只有一個華麗的包袱。
地面是由條石和碎礫鋪就的古代馬路,自然比不了前世的那水泥公路,再加上九姐兒為了保護那盛著繡品和絲線的包袱,沒注意自身著陸點,身子滾了幾個滾才停住。
她只覺得後腦、小腿一陣陣刺痛,想想也應該是剛才擱到了小石子上。
「王爺,這些東西沒事吧?」只不過她卻顧不得那麼多,快速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奔過來,劈頭就問。
楊國豐並沒有馬上回答她,深黑的眸子落在她的臉上,良久,才語氣復雜的道,「沒事!」
她這才一顆心落了地。
「姑娘,您的頭……流血了。」這時那個呆婆子才終于反應過來,一臉驚慌的指著九姐兒的頭道。
九姐兒一愣,模向腦袋,頓時模到一手粘稠。
看著手上那殷紅的血,她的臉色不由就變了變。
「您的膝蓋……膝蓋也破了。」這時那婆子又叫了起來。
九姐兒低頭,才發現那沙綠百花裙上也染了血跡,而且膝蓋處也一陣陣鑽心的疼蔓延而上,頭在這一刻也似乎更疼了。
她禁不住皺起眉,那婆子也趕緊上前來扶住她。
「鬼迷心竅!」
這時那冷眼旁觀許久的楊國豐忽然冷冷一聲,然後順手將手上包袱交給兩個手下轉身就走。
眾人不解,九姐兒也一怔。
「請問,王爺什麼意思?」
只不過很快九姐兒就反應過來,大聲喊住那高瘦的身影。
「時候不早,走吧!」但男人卻只是步子微微一頓,連頭也沒回,淡淡的丟下一句話,又繼續往前走。
九姐兒禁不住恨恨咬牙,她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不過是在諷刺她為了討好權貴不要命罷了。
可是事實上又哪里是這樣……
「呵……」蘇師傅的悲劇命運,還有剛才被摔的頭破血流的懊惱,讓九姐兒再也忍不住下心頭的憤恨,也不在乎一邊婆子和手下,對著那個背影就冷笑一聲,「管中窺豹只見一斑!」
果然那個背影站住了,那張英俊清冷的臉也慢慢轉過來。
「王爺,小女子不僅知道一個鬼迷心竅,還知道一個色迷心竅!」九姐兒又一句,然後一把推開那扶持她的婆子,轉身上了馬車。
男人的臉不由瞬間一黑,那雙細長的黑眸也禁不住慢慢的眯了起來。
馬車上的九姐兒卻「唰——」的一聲將那車簾放下來,然後有樣學樣對那車夫道,「時候不早,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