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燭燈一盞,茶香滿屋。
風鈴把熱氣騰騰的花茶放在蘇釉手旁,撤走已經吃淨的糕點碟子。然後她和每日夜晚一樣,和蘇釉對桌而坐,就著燈火,又開始縫縫補補。穿一根線穿得累了,她抬頭揉揉眼,看見對面的蘇釉,嘴角止不住地抽動。
「小姐,我能請教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嗯。」蘇釉斜身倚燈,右手握拳撐住臉頰,左手捏著幾張畫紙。她盯著畫紙,一直面帶淺笑。長發柔順地垂在桌上。青絲白膚,被燭火一晃……美人執畫,美人即如畫。
「你是想畫一整本蔡小紋成長畫集嗎?」
蘇釉放下手里幾張一直翻看的畫紙,對風鈴笑道︰「你不明白蔡小紋師妹的可愛之處。」
風鈴放下手中的線布,傾身趴在桌上,隨手拿起一張畫︰「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大前年的除夕,蔡小紋來我們家拜年,自告奮勇去點大炮竹結果把自己被爆竹聲嚇到哭。」
畫里的蔡小紋還是少女模樣,一身喜慶的紅棉襖,蹲在已經炸完了的爆竹旁嚎啕大哭。
「哈哈。」蘇釉忍俊不禁,接過畫紙︰「她最怕巨響了。從那時候起,就再也不靠近爆竹。」風鈴又拿起一張︰「這張。是她第一年參加陶鑒。這個怪碗……我記憶猶新啊。」風鈴斷文識字,談吐舉止並不像個丫鬟。「還記得她最後砸了碗那個別扭的小脾氣樣。哈哈。」
這張里蔡小紋就和現在模樣相差不多,捧著個陶碗,笑得眼楮眯成了縫。陶碗碗身看得出是個低頭飲水的水牛,而牛角則突破碗邊,直伸出來,成了兩個小耳把。
蘇釉接過畫,又仔細看了看畫中的陶碗,搖頭道︰「是你們不接受這種新穎的造型。蔡小紋一直都吃虧在這上面。她塑陶型的技巧很高,要高過我。而且造型與眾不同,頗有風味。可惜沒人賞識……」她把所有蔡小紋的畫都聚攏一起,最上面便是今天才畫的垂釣圖。她似有心事地盯著畫里打哈欠的蔡小紋良久,然後抬頭望向又埋頭苦干的風鈴,神情很嚴肅。
「風鈴?」
「怎麼?」
「你說……我這樣在意蔡小紋,是不是不太……不太合適?」
「不合適?」風鈴略有驚訝地看向蘇釉,見她滿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驚訝就更甚了︰「你想說什麼?」
蘇釉抿著嘴唇,兩手相握,對著手指扭捏了好一會︰「呃……怎麼說呢……嗯……就是……」風鈴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專注地等著蘇釉說完。
蘇釉在注視下顯得更加局促,臉頰都微紅了︰「就是……我看見她就會覺得很期待……要是她發生了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我就想把她畫下來!」
「……你這純屬是等她出丑然後好幸災樂禍吧……」
「不是的!」蘇釉連連搖頭,臉更紅了︰「我也說不清楚……」
風鈴抓起布料剪刀,繼續未完的活計,一邊笑道︰「合適。很合適啊。」
「是嗎?!是合適的吧!」蘇釉兩手握拳,捶在桌上,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
「嗯……她是你的可愛小師妹嘛……」風鈴嘴角暗暗上揚,露出個頗有深意的微笑。
「是啊!就是!」蘇釉興高采烈地放下自己的疑惑,便有心情來管風鈴的閑事︰「你在給我縫襪子。」
「想得美呢,這是給湯圓做的。」
「怎麼又是湯圓……我怎麼每次都想得美了……」
「上次不是送鞋給她嗎。結果她月兌鞋的時候看見她襪子又破了……」
話還沒說完,門被推開,蘇夫人又裹著一股寒風闖了進來。她一把抓住風鈴的胳膊,扯著就往外走︰「打馬吊缺一人,救場如救火!」
拽著風鈴剛走到門口,蘇夫人想起件事來,又停下腳步,問蘇釉道︰「冬至那天你得閑嗎?」
蘇釉點頭︰「得閑。官商這幾日就會來,不會拖到冬至。我們自家鋪子的事,就更不必說。大窯那邊有老師傅們輪班盯著,我不必去。」
「那便好了。你子印師兄會請我們和蔡家去吃飯,你得閑就最好了。」她又轉頭對風鈴道︰「子印還說這次冬至家宴由他和蘇釉小蚊子三個來做,你和蔡家的小湯圓都可以吃現成的。」
「娘,她叫蔡小紋。」蘇釉走過來,再一次認真地糾正蘇夫人。
風鈴很是高興,一時得意忘形︰「真的!太好了,小蚊子做飯比我做的好吃。」
「她叫蔡小紋。」
「沒錯,小蚊子上次做的粉蒸肉,我現在還記得……哪像我們家蘇釉,只會吃。」
「娘,她叫蔡小紋……」
風鈴突然伸手拍住蘇釉的肩膀,望著她笑道︰「你自己也叫過她小蚊子的。只許你一個人叫嗎?」說著縮回了手,豎起食指輕輕在唇上一劃。
蘇釉像被針扎了般輕抖了一下,眼神瞬間被那無形的針扎疼了。她默默走回桌案,把那疊畫放回木盒,深深埋進書箱最里面……
雖然這一晚,蘇釉心有他想沒有睡好。但是和蔡小紋打的賭還在。距離冬至日子並不多了,想做出好的紫砂壺,要立即著手了。
蘇釉家里沒有燒陶窯。蘇家陶鋪里所賣的陶器,由大窯成批燒制,蘇釉一般不會參與。提供給官商的精品陶器和嘗試新陶的樣品,則是蘇釉在小窯里親自燒出。無論大窯和小窯,都在郊外。蘇釉在家,是做不出一件成品的。但是有些重要的步驟,是可以在家預練的。比如塑型。
紫砂泥的泥塊還在風干散粒。蘇釉準備用普通陶泥先練習做模。這樣用到紫砂泥做壺時既節省時間又減少浪費。蘇釉提著燭燈走進院子里最偏僻最簡陋的小屋。這是她的工房。工房里除了一張長木案,一把帶靠背的紅木椅,再沒有其他家具。剩下的就是靠牆壁而放的三個又大又長的木架。每個木架都是五層隔板,放滿了各式各樣,形態各異,顏色不同的陶器。有的是燒好的完成品,有的只做到一半,還有的因為擱置太久已蒙上一層厚灰。這里每一件陶器的每一塊陶片,都出至于蘇釉之手。蘇釉走進這里,就仿佛走進了只屬于自己的天下,說不出地自在。
屋子沒有窗,蘇釉把門鎖栓上就與世隔絕了。制陶名家多少都有自己的工藝秘密。陶師技藝的差別,一半在燒,一半在工。所以這間工房除了蘇夫人和蘇釉,是不許第三個人踏入的。
蘇釉把燭燈放在案上,月兌下厚重的冬衣鋪在紅木椅的椅背上。然後打開桌案旁那口巨大的木箱。這是她的寶貝……制作陶器的幾十把工具。
挽起袖子,她把可能用得上的工具一件件拿出,鋪了半桌。如今,絕大多數陶師的制陶工具都十分簡單,塑形時往往就用一兩件工具輔助。比如她的師公,那位遠在宜興的陶器泰斗,就能用一把竹刀,做出十分精美的陶壺。蘇釉有此本事,卻想精益求精。
轉盤,木轆轤。捶打泥片的搭子,紅木短拍,測距的青銅規車,打磨邊緣的牛角片,雕刻用的圓嘴木針……這些或木,或竹,或鐵,或銅,或牛角,或皮革的工具都是蘇夫人和蘇釉多年苦心琢磨出來的。是不示人的。
蘇釉剛準備去取泥,屋外就傳來風鈴的聲音。「小姐!有客到!」
「我在工房的時候,任何客都不見,你知道的!」
「可是……是縣衙來人說,說是官商到了。請你立即去。」
「官商就到了?本應該明後天才到啊……」蘇釉無法,只得收拾好了工具,熄了燭火,換衣出門。經來接她的縣衙官吏解釋,她才知道這次的官商不是一直以來打交道的老周員外,而是他的兒子小周公子。周公子年紀極輕,第一次離開京城出遠門,極想把父親交代的差事辦好,于是快馬兼程地趕來玉峰,這才提前到了。
蘇釉听明白了,並不多在意。換官商,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雖說和周員外已經熟識,官府的差事兩邊都辦得沒出過差錯。不過這次換的官商就是他的兒子,也是一家人。應該不錯。
蘇釉如此想著,走進館驛里專給官商行旅住宿的廳室。她見一男子身著墨綠錦袍,反手而立,背對門站著看牆上的字畫,知道便是周公子了。于是她低頭屈身,拱手行禮道︰「周公子,萬福。」
周公子听見這悅耳女子聲,趕緊轉身。仔細一打量眼前的姑娘,他大吃一驚,心中猛然大跳,好像心花被一箭射開。姑娘的五官他不敢細看,但只剛才驚鴻一瞥就知道非常好看,黃袍青帶,衣袂飄飄,直起身就亭亭而立,有說不出的風度。他知道,來的人是制陶蘇家的少當家,名叫蘇釉。可是他沒想到這位年輕的陶師,竟是這樣美麗的女子。他本來只想在玉峰逗留一天,因為他此行主要的目的是下一站的瓷器,陶器只是順帶收購。但現在,他立即在心中決定,要在這個制陶名城里,好好住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