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腳搓背,這是澡堂里必備兩事。侯種兒剛剛泡得匆忙,錯過了搓背,這下想也沒想就同意李阿俏捏腳的提議。蘇釉則沒有那麼執著。她冷靜地喚來了點飯伙計,在報來的點心食譜里選中了餃子。頃刻間餃子端上來了,蘇釉捧著大碗斜躺在椅,一臉輕松自得地看李阿俏搬了馬扎坐在侯種兒腳前,準備捏腳。
侯種兒穿著澡堂里的統一白袍,四平八穩地躺在長椅上。她伸出兩腳,用左腳掌撓撓右腳背的癢癢,又縮回左腳,把右腳遞給李阿俏。李阿俏把搭在肩膀上的白布巾扯下,在大腿上平鋪好,又擦好手油,抓起侯種兒的右腳放在布巾上。
侯種兒歪頭看向李阿俏,覺得這姑娘長得十分秀氣好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侯種兒皺上眉頭,伸手模鼻尖,心里疑惑啷個想到這麼兩個詞。她揉揉眼,再看李阿俏,果然只是秀氣好看。剛剛大概是被李阿俏認真準備的氣勢所撼,她才會有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錯覺。既然覺得李阿俏好看,侯種兒有心想做作一下,把自己很有學問的一面體現出來。她扭頭,對吭哧吭哧吃餃子的蘇釉又說了一遍︰「楚辭,我還是喜歡屈原大夫。比起離騷,我更喜歡九歌。因為九歌,洋溢著浪漫的情懷。那種情懷,就好像泉水般,流淌在……啊!」
蘇釉被她這大吼嚇了一跳,勺子上捏歪了,餃子掉進醋碟里,濺了一手。李阿俏抬起頭,右手還掰住侯種兒的腳趾。「疼吧?」
好球疼喲……侯種兒沒說出心里話,擠出笑容道︰「不疼啊,你繼續。」侯種兒雖算不上習武之人,但也是蔡小紋的打友,豈能在蘇釉面前露怯。李阿俏又低下頭,兢兢業業地捏按侯種兒腳上的穴道。侯種兒強忍劇透,繼續說道︰「那種浪漫的情懷……流淌在……流淌在汩羅江里……」
「汩羅江?」蘇釉放下空碗,端起第二碗餃子,趁此空閑道︰「那不是屈大夫投的江嗎?為什麼九歌在那里流淌?」蘇釉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沒明白侯種兒要說什麼。
蘇釉光看餃子去了,不知道侯種兒眉眼已扭曲,說話都帶咬牙音。「是啊……為什麼流淌在那啊……因為……屈……去去去去!」侯種兒彈起上身,亂揮雙手大喊︰「住手!疼!疼!疼!」她終究不似蔡小紋這樣習武之人,不需要強撐那份驕傲。
李阿俏兩手不停,抬起頭一臉地嚴肅︰「忍著。」
「為啥子要忍啊!你莫按了就行啊!啊疼疼疼!」
「現在按你的太白穴,你這麼疼說明腸胃不好。經常拉肚子吧……介邊月兌!介邊月兌!」李阿俏眼光八方,捏腳招呼客人兩不耽誤。
「月復瀉乃人之常情,有啥子要緊嘛……疼……你看客人啷個多,你去招呼客人撒!」侯種兒真是疼得很了,在椅子上蜷彎了身。
李阿俏搖頭,握緊侯種兒的右腳繼續揉按︰「捏腳有利身體,這是為你好。我師父說過,一旦開捏,就要捏完。我們也是有行規的。」
侯種兒簡直要哭了,絕望道︰「你師父哪個哦!」
「不能說。俗話說,英雄莫問出處,捏腳莫問師父。」
「……你弄死我算咯!」
這時蘇釉把第四個空碗摞在碗堆上,古道熱腸對侯種兒道︰「我們來談屈原吧。」她是想分散侯種兒的注意。侯種兒也的確听她說話分了神︰「屈原是哪個哦……啊!我不捏咯!」就在這一剎那,李阿俏已經放開她的右腳,快而準地抱住了左腳。
「現在是丘墟穴,可治浮躁不安。看你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你情緒不穩,要多按按。」
「……為啥子你捏啥子穴道我都疼啊!」
李阿俏同情地看向侯種兒,帶著醫者憫人的神情鄭重道︰「說明你身體不好,再不好好保養,恐怕活不長。」侯種兒現在穿的是澡堂的薄布白袍,李阿俏看不出她身份,只見她面白削瘦,猜想大概窮得飯都吃不上,難怪身體這麼差。
蘇釉听李阿俏說的太過分,再听下去怕侯種兒尷尬,就起身去櫃台給侯種兒要了一碗餃子。等她回來時,李阿俏剛剛捏腳完畢。侯種兒像只被蹂躪過的小猴子般蜷縮在長椅上,還拽著長袍衣擺死死地蒙住雙腳。
李阿俏轉向蘇釉,神情嚴肅︰「該你了。」
「不不不,」蘇釉平端餃子,連連搖頭︰「我身體不好我知道,不用捏了!」
「哦。」李阿俏帶著惋惜的神情應了聲,轉身去打水洗手。「……介邊月兌!介邊月兌!」
侯種兒偷偷瞟眼,看李阿俏走遠了才扶椅坐起,抱著膝蓋不說話。蘇釉把餃子遞給她,她接過來也不蘸醋,一個接一個地往嘴里塞。才吃了幾個,眼淚竟撲簌簌地往下落。
蘇釉吃驚,擔心問道︰「這麼疼嗎?都疼哭了……」
「不是……」侯種兒抬手抹淚,一邊抽泣一邊還吃餃子︰「我身體這麼不好,肯定命不久矣。我以後要有了相好,我要是先死了,那相好可怎麼辦啊……」
蘇釉眨眼,怔怔地道︰「你竟想得如此深遠……」
「嗯……好傷心……勞駕把醋給我。」
不遠處正給客人續茶的李阿俏看見侯種兒哭著吃餃子,同情的心思更加泛濫︰真可憐,吃碗餃子都舍不得,都要心疼的哭。哎……沒錢真痛苦。她打定主意,向侯種兒走去。剛走到侯種兒身前,侯種兒就抱住雙腿,兩眼通紅地垂淚︰「你做啥子,要再捏我就跟你拼了……」
李阿俏搖頭,把大茶壺放在地上,對侯種兒道︰「等會你結賬的時候,別說捏了腳。省幾文錢,多買點吃的吧。算我請你的。」
「啊……」侯種兒有點懵,呆呆地道︰「那……那怎麼好意思啊?」
「嘿嘿,沒事。」李阿俏咧嘴一笑,笑如桃花︰「都是窮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咋個說咱們都是打友,以後來捏腳我都不要你錢。」說完,她拎起茶壺,轉身去招呼客人。
蘇釉看看李阿俏,又看看侯種兒,迷惑道︰「老實說,我沒听懂。」
而侯種兒也沒听到蘇釉之話。她凝望李阿俏的背影,喃喃道︰「璞玉出礪石,天然去雕飾!如此佳人,竟埋沒于澡堂……」
「呃?」蘇釉更加迷惑,問道︰「你說那個捏腳的玉峰第一俏?」
「捏腳怎麼了?捏腳也是正經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