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侯夫人說桃花林大浴室是侯家產業後,侯種兒的心思就活泛起來。上次和蘇釉去泡澡的時候,她看見澡堂門口貼著招工的大字報。現在,她有個看似荒唐,實際就是很荒唐的想法︰去桃花林應聘。
第二天,她照常對侯夫人說要去書院。車夫也的確把她送到了書院。只不過下車後,她沒進書院,而是偷偷往城南桃花林大浴室溜去。在去澡堂的路上,她再次把昨晚就總結好的四大理由確認了一遍︰一,父親上次離開家時還斥責我一副紈褲模樣,不懂賺錢艱難,去澡堂當小工可以磨練體驗,爭取讓父親另眼相看。二,功課已經溫習得差不多了,父親大哥還有小半月才回來,剩下的書找空閑翻翻就成。三,反正是自己家的澡堂,不可能會出亂子,就算被人認出,還能說成是少東深入澡堂,檢查運作,這樣也不會丟人。四,排在最後卻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想見到……這條就跳過不提了吧。
揣著這四點理由,侯種兒換上事先準備好的粗布短卦,走進桃花林大浴室。面試她的是澡堂兩位領班,苗秀麗和雲旺旺。梳左髻的苗秀麗坐在高桌邊一臉嚴肅地打量侯種兒。長發垂腰的雲旺旺則對侯種兒沒多大興趣,一直埋頭吃椰蓉月餅。
苗秀麗打量完了,開口問道︰「叫什麼?」
侯種兒挺立桌前,精神抖擻,看起來倍利索︰「小猴子!」
苗秀麗想笑但忍住了,依舊一副嚴肅臉︰「大名?」
「家窮,父母不識字,這就是大名!」
「好吧好吧……為啥想來跑堂?以前干過嗎?」
「沒干過。因為看到招工告示上寫了跑堂月錢三錢,比我現在賺的多。我需要錢,太窮了。來跑堂的原因就一個字,窮!」侯種兒像喊口號般喊出,把哇嗚哇嗚吃月餅的雲旺旺嚇一跳。
「好額去搞李阿跳……啊謝謝喵,」雲旺旺接過苗秀麗遞過來的水碗就著水咽下嗓子里的月餅,重新說了一遍︰「好了好了,去找李阿俏,她會教你怎麼跑堂。」
苗秀麗偷著扯扯雲旺旺的衣擺,低聲說︰「要她嗎?看她又干又瘦,能干活嗎……」
「要吧。快過年了,人手不夠啊。好了,去前面找李阿俏去。你月前一月三錢銀子,包中午一頓飯,過年月雙份月錢。等會兒我會把憑證給你。」
「要得要得!謝謝哈。」
「謝啥啊,吃月餅嗎?」
侯種兒滿臉高興提腿就往外走︰「不了不了,我找阿俏去我找阿俏去。」
苗秀麗嚴肅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容,拿過雲旺旺的月餅咬了一口︰「還阿俏呢,叫得真親切……」
澡堂里堂幾個池子的水正熱著。到處都是裊裊白氣,侯種兒在雲山霧繞里找了好半天,終于找到正在躺椅旁點爐子的李阿俏。
「阿俏!」
李阿俏蹲著轉身,眯眼一看,驚喜道︰「又見著你了!」
侯種兒才看到李阿俏,就覺心中一股暖流莫名涌出,趕忙跑到她身旁,解釋緣由︰「我來澡堂當跑堂了,和你一樣!」
「是嗎?!」李阿俏更加驚喜,站起來就拉侯種兒的手︰「好啊!跟著姐姐混,致富發家月兌貧困!」
「嗯!月兌貧困!領班叫我來請教你怎麼跑堂。」
「我先去給你拿塊面巾……」李阿俏還沒說完,里堂就有人喊她。「阿俏姐,把燒大池水燃著起!」
此時客人不少,周圍很是嘈雜,李阿俏沒听清楚。「啥?是熄了還是燃起?」
「燃!燃燃燃!」
「誒!早就燃著了!」聲音拉得悠長,透亮有力。她轉頭對侯種兒笑道︰「你看,跑堂就是啥都要干,不過都不難。就捏腳難。除了捏腳,我一個個教你。」她去掛布巾的木架子那扯了塊大布巾,搭在侯種兒肩膀上。「來,我先教你吆喝。」
李阿俏帶著侯種兒走到澡堂大門口。李阿俏一甩布巾,叉腰,丁字步,清嗓喊道︰「里……面……請!里面寬……敞!」
「好好!」侯種兒贊不絕口,就差鼓掌了︰「你這嗓子,應該唱戲。」
「哼,我是不稀得唱。我要是唱戲那準紅啊。來,你來試試。」
「哦……」贊歸贊,輪到自己就不一定好意思開口了,侯種兒裝清嗓子磨蹭半天,終于硬著頭皮喊︰「里,里面請。里,里面寬,寬……」聲音如小蚊子,是真的小蚊子。
「這麼小聲誰听得到啊。」李阿俏嚴肅認真地指點侯種兒︰「你要像我這麼站。」她用力拍胯,做出示範︰「叉腰。不是拍……叉腰!」腳挫地而站︰「丁字步。不是八字腿……丁字步!你這是從外八改內八了……丁字步!」
侯種兒晃來晃去,總是做不好,在澡堂的熱氣騰騰中都冒了汗。李阿俏看侯種兒長了個伶俐樣,沒想到這麼笨,一時沒忍住氣急︰「你腦子跟別了筋似的,太笨了!」
被李阿俏劈頭直罵,侯種兒本來白皙的臉蛋更白了。她低著頭深刻地自我否定︰「我太笨了……我不該活在世上……浪費糧食……」
「不不不,」李阿俏又沒想到她反省得如此徹底,趕緊安慰道︰「我第一次學也可笨了。慢慢就會了。對了,你上次說你叫啥來著?」
「小猴子……」侯種兒見李阿俏沒記住自己叫什麼,不由地有些失望。
「哦,那還是小猴子啊。丁字步等會學吧,我教你指示客人,這個容易。」李阿俏指向前廳角落里那一大排木櫃格子,對侯種兒道︰「客人來了,你要問她們是洗澡的還是找人的。如果是洗澡的,你就告訴她們介邊月兌。」
「介邊月兌?」
「嗯,介邊月兌。」李阿俏又指著里堂水池的入口︰「然後叫她們捏邊進。」
「捏邊進?」
「對對。如果是找人的,你就問要找誰,然後喊池子里誰誰誰有人……找哦!」又是一聲長嘯,整個澡堂都听得清爽。
「找誰呢,哈哈。」雲旺旺從里間出來,笑容滿面地打斷李阿俏。
李阿俏見雲旺旺來了,連忙站直笑臉相迎︰「教小猴子吆喝呢。雲領班有事?」
「我把招工憑證給小猴子。阿俏,她就交給你了。算給你找個小徒弟。」
「誒!誒!」李阿俏笑著目送雲旺旺離開,想著自己終于也有徒弟,開心得很。她轉身看侯種兒正呆頭呆腦地看那張招工憑證,便伸手拿過,問道︰「你識字嗎?」
上次顯擺被捏了個球痛,侯種兒這回決定謙虛一下︰「算識幾個吧……識得不多……」
「干跑堂,識字也很重要!」李阿俏儼然一副前輩的模樣,苦口婆心道︰「有時還要幫客人跑跑腿,不識字怎麼行。一定要識字。來,我來讀這張紙給你听。咳咳……干興三十五年……」
侯種兒接嘴糾正︰「是乾興。」乾興,便是當朝皇帝年號,侯種兒是很確定這兩個字的。
「什麼?」
「沒,沒什麼……」
李阿俏不滿地瞟了一眼侯種兒,繼續讀道︰「干興三十五年,臘月十九,招小……小……」
侯種兒實在忍不住了︰「小猴子……」
「對對,沒看清,嘿嘿。招小猴子為桃花林大谷室……不對,大浴室,嗯,大浴室跑堂。月錢三錢銀子,此夕卜包中飯一屯……牛……牛此為任,簽子為證……」
特此為憑,簽字為證……這次侯種兒學乖了,沒有說出來。李阿俏把紙還給侯種兒,大松一口氣地模樣︰「呼……明白了吧?你發啥呆啊,想啥呢?」
「我在後悔……我啷個就沒好好學識字呢。」侯種兒把憑證疊好,放進懷里,由衷地道︰「沒文化真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