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蔡小紋自報名號。參鑒的大多數陶師都吃了一驚。他們中有些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蘇釉遭襲,大概不能參加陶鑒。但他們未必想到名不經傳的蔡小紋會代替蘇釉參鑒。蔡小紋雖然被公主欽點為官陶,但在宜興的陶師眼里,她不過是用些奇形怪狀的陶器恰巧討了公主的喜好罷了,不可和她師姐蘇釉相提並論。所以有人吃驚中多少還帶著一分竊喜。看來蘇釉果然參加不了,而蔡小紋不足為慮。
站在高台上的陶會會長看見蔡小紋到場,知是泰斗改變主意。他喚過一名侍者,貼耳交代了幾句。侍者領命而去。不多一會,會長再看四周座位,已能發現幾位警覺張望,目光炯炯的大漢。這便是會長向泰斗承諾的會盡力之事。若有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干擾蔡小紋比賽,應該是做不到的。
那面扎了紅綢的銅鑼還沒敲響,司儀先問蔡小紋︰「這位姑娘,可是築蓮工弟子,蔡小紋?」
蔡小紋朗聲回答︰「我就是蔡小紋!」
司儀見蔡小紋光身而來,什麼也沒帶,想是她不知道規矩該提醒一下︰「蔡姑娘,今天比試塑形。可以自帶工具。你若沒帶,現在能差人去取。」桌上的竹刀,不過是最最基本的工具。當今天下,絕大多數陶師所用工具都比較簡單。但就算再簡單,都會需要一兩把較為精巧的工具輔助塑形。蘇釉算是個例外,她有能鋪滿一桌的各類工具。除掉她這種例外,在場的陶師們都或多或少地自備了工具放在工案上。所以司儀才會這樣提醒蔡小紋。
蔡小紋拿起案上竹刀,在手上翻了兩翻,覺得握著還算順手,便對司儀道︰「不用。我用這把竹刀就夠了。」
話音剛落,觀賽百姓們發出低沉的驚聲。陶師們都轉頭望向蔡小紋,大多神情不屑。譚花想對蔡小紋笑笑,可是她自己太緊張,擠出個笑容像哭似的。
司儀听蔡小紋這麼說,也不苦勸,舉起雙臂喊道︰「那麼,本次江南陶鑒,啟!」
噹!
清脆的銅鑼聲,悠悠轉轉,拉開了宜興人視為大事的陶鑒序幕。
十幾位侍者下到場地,給每位陶師分陶泥。一個侍者端了一個泥塔放在中央空地最前面的高案上。泥塔九層,行話稱為「九寶塔」。陶師們需要用相同量的泥還原這個泥塔。每一層都必須雕刻得符合標準。塑雕得越精細巧致,層與層之間的間隔就越小,那麼能夠塑的層數就越多。此項要求在規定時辰內,陶師最少需要塑九層。若少于九層,即判為此項失敗。若多于九層,且每層都符合標準,則塑得越多,得分越高。江南陶鑒規則是分項比試,當場制作,每項計分。依次為,塑形,燒制,上色,此次還加入了了紫砂,最後則是陶師自由制作一個陶器,作為比試的一個大項。所以每一項比試,都需要陶師力爭上游,才更有可能地問鼎優勝。
倒水,和泥,分塊,蔡小紋每一步都一絲不苟地完成。塑形,是她自信的一項。她慶幸塑形放在第一項比試。她沒看出在場陶師們對她的輕視。她只想著要雕個一鳴驚人的泥塔。讓自己成為冷箭凶手的眼中釘……
她斜眼一看,右邊的譚花已經雕出了塔的底座。速度真是快……蔡小紋心中一笑,用沒佔泥的手背揉揉疲憊的雙眼,然後不慌不忙地把和好的泥放在轉盤上,彎腰開始制作「九寶塔」的第一層……
乒呤乓啷……桌案上的碗杯壺盞盡數被掃下,摔碎在地上狼藉一片。蘇釉垂頭伏進左臂,倒在桌上,呼呼喘氣。一地碎片,說盡了她的心情。之前蘇釉睡醒,難得不見有琴博山等在床頭要幫她換藥。她想著不能再臥床不動,便自食其力地起床。艱難地穿衣,小心地洗漱,都還勉強完成。直到她想倒杯水喝,只是用右手兩指捏了下茶杯,麻痛就從手上傷口處上竄,瞬間整個右手臂都劇烈疼痛起來。疼得難熬,蘇釉心中焦煩頓起。壓抑不住的燥熱,伴著大吼,帶動了還能動的左手把桌上的無辜的擺設全部掃下,摔個粉碎。
「呼……呼……」蘇釉大口喘息,坐回圓凳,捏住左袖把臉上的冷汗擦淨。一邊擦汗,她一邊自言自語,竭力讓自己冷靜︰「焦躁無用,焦躁無用……就算,就算右手再好不了,我也不能廢掉……我還要養小蚊子呢……蘇釉,蘇釉,振作起來……」她強撐起身,慢慢向外挪步。
泰斗和有琴博山都不在家。蘇釉猜想大概是去看陶鑒了,也不多想。倒是那只還沒出現的蚊子,讓她牽腸掛肚。
蔡小蚊子,還在無錫不回來嗎……欺負我現在是獨臂姑娘收拾不了你是吧……你等著,你給我等著……蘇釉惡狠狠地要蔡小紋等著。她剛想擺出個凶惡的表情,右手就像是感應到一樣,及時地一疼,直接疼歪了蘇釉的眉眼。「這都第三天了,還這麼疼。難道真的要廢了……」
這麼想著,待在家里也是煩悶。蘇釉心情沉重地出了門,從小街挪到大街慢慢地走著。街上行人很少,連攤販都不多。看來陶鑒對宜興人的吸引力真不一般。蘇釉傷痛在手,憤懼在心,是一點都不想去看陶鑒。她漫無目的地沿街走著,心里開始認真思考如果自己真的不能再做陶了,該如何打算……
如果不能做陶,家里的陶鋪必定大不如前……蘇釉盯著腳尖走路,右手垂在身側,一點都不敢用力︰雖說大窯師傅們做的陶器不會受影響。可是那些陶器畢竟普通。沒有我的九品陶做加持,蘇家陶鋪終究會淪為平庸陶窯,被其他陶師吞掉。好在小蚊子現在已經是官陶,以後玉峰又只有一名官陶了……
想到這里,蘇釉心中酸楚,長長一嘆。她是真心熱愛制陶。右手如果廢了,相當于她的人生跟著廢了一半。另外一半,還需要她自己找到︰要麼做個陶商?依著家里的陶鋪,就用大窯出些普通陶器,也做陶器生意?哎,我不愛經商啊。可為了生計,只能……肚子好餓……
肚子餓,這個可以暫時壓出蘇釉一切煩惱。她抬起頭四處張望,想找個飯攤填飽肚子再說。不遠處的街角正好有個小吃攤,蘇釉買了二十個羊肉餡包子,用干荷葉包了一大包。三個包子下肚,她心里有底般地喘了口氣,放慢了拿包子的速度。緊挨著小吃攤是一個畫攤。蘇釉懷抱包子,扭頭去看那畫攤的招牌幡布旗。
「畫畫不是你想畫,想畫就能畫……」蘇釉不由地看一個字讀一個字,讀一個字嚼一口包子。
本是埋頭作畫的攤主听見蘇釉在讀自己的幡布旗,抬起頭笑道︰「姑娘畫畫嗎?」
蘇釉小吃一驚,忙咽下包子看去。見攤主是個年輕女子,身上紅袍已經洗淡,但是干干淨淨。相貌則不似衣袍這麼清貧寒酸。只是這麼抬眸間,那女子眼波流轉,流光帶水,嬌美動人。五官精致,頗有山水畫中古典韻味。正好她是名畫師,這長相和職業倒是相配的很。
蘇釉心念一動,想起自己來︰我也會畫畫啊!右手畢竟不是斬斷劈開,應該不至于完全不能用。手掌雖不能靈活自如,拿筆還是可以的。畫畫,倒也是一條路……
想到這里,她便坐到攤前那條板凳上,把手上包子放回荷葉里︰「姑娘想畫什麼?」
紅衣女子不由得輕笑︰「你想畫什麼我就畫什麼啊。要不就畫你的半身吧。」
「好,好。」蘇釉有心想和她多聊幾句了解一下畫界的行情,以備自己萬不得已轉行,便在她動筆後攀談起來︰「姑娘怎麼稱呼啊?」
「我號‘小陳大人’。」
「小陳大人?這倒不多見啊……」
「嘿嘿,發小叫著玩的,叫著叫著街坊都這麼叫了。其實哪里是什麼大人啊,就是一窮賣畫的。嘿嘿。」
蘇釉听她說話還算直率,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直接問道︰「你這一個畫攤,能應付得了日常用度嗎?」
小陳大人看眼蘇釉,落下一筆︰「夠嗆。我是跟發小一起住。她在書館教書,能補貼著家用。還能湊活過。」
听她這麼說,蘇釉心中希望之火黯淡了些︰「這樣……」
「不過沒關系。我現在在攢錢。等我湊夠了路費買只好筆,就去京城畫司考一個畫師通牒。這樣就能到畫館里教畫了。畫師的月俸相當不錯了。干個幾年,還能開家小畫館!」小陳大人眉梢都透著希望,話音里全是歡喜︰「一切都在路上,不過是時間問題。嘿嘿。」
她的樂觀,又點旺了蘇釉差點熄掉的希望火苗。對她來說,考畫師不成問題,甚至開畫館都不是問題。這筆銀子她還是拿得出的。比較起來,瞬間她就比小陳大人在人生道路上要快個好幾年。小陳大人都滿懷希望,她又為什麼要悲觀呢。蘇釉想通這點,終于露出笑容,坐得筆直,心說道︰小蚊子做陶師,我做畫師,也算是相配相對。我也能養得起她。人生真是沒有死胡同啊……還能在小蚊子做的陶上作畫,那還算我們兩個合制的……哎呀,我怎麼早沒想到啊……有小蚊子在,我並不會和陶絕緣啊……
蘇釉正在那抱著包子,由苦到甜地胡思亂想。這邊陶鑒的比賽已經到了如火如荼之時。大多數陶師都完成了九層塔的塑雕。但是大多數中的大多數,完成九層後也就停下了竹刀。九層,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而山色工的譚花,正在給第十二層塔雕頂。已經沒泥了,這是她最高的塔頂。當劃下最後一筆螺旋紋時,她暗自松了口氣。當場制作變數很多,再強的陶師都是失誤的可能。而她做到了十二層,完美地發揮,必定能得個很高的分數。
噹!又是一聲鑼響,這是提醒全場,比試時間就要到了。譚花放下竹刀,剛想抹掉臉上的汗珠。突然听見自己左邊的蔡小紋向司儀發問。
「請問江南陶鑒里‘九寶塔’最高做到幾層?」
全場皆愣。司儀不明白蔡小紋問這個何意,也就依實回答︰「十五層。出自鐘紅工。」
蔡小紋點點頭,彎腰把自己面前那個泥塔最尖端的一點泥再捏出個極小的殿檐。譚花在旁邊看著,很奇怪蔡小紋是要意欲何為。她看不清蔡小紋那個塔到底做了幾層,但是她能看見最上面剛做出來的檐角。比半個指甲蓋都小的檐角還沒有竹刀刃厚。想用竹刀雕出檐上的瓦痕根本不可能。
只見蔡小紋放下竹刀,伸手拔了頭上一根頭發。
「啊!」譚花極低聲地驚呼。她忽然就明白了蔡小紋的意圖。果然,蔡小紋俯□去,用頭發絲勒住泥檐。柔軟的黃泥在頭發細絲下,被劃出美妙的瓦痕。而被發絲壓向旁邊的余泥,在蔡小紋兩指之間,捏成了個小如米粒的塔尖。蔡小紋的九寶塔,完成了。
噹!第三下鑼聲響起。時間到。
侍者們紛紛跑進場地,一一數清每個陶師所做九寶塔的層數。一時全場噤聲,只听見此起彼伏的報數聲。
九層……九層……多是九層,偶有十層,已是很難得了。當數完譚花的九寶塔後,觀賽百姓對那聲「十二層!」報以熱烈的喝彩。大家都以為此項的勝者要是山色工了。凌小樓抿住唇凝視譚花的側臉,抱緊懷里的嘟嘟。
而他們忘記了還有一個人的層數沒有報出。
蔡小紋工案前的侍者緊緊皺眉,彎著腰把眼前的泥塔又重新數了一遍。加上這一遍,他數了三遍了。絕對沒錯。于是他直起身大喊︰「十……十六層!」
喝彩聲驟停。司儀以為自己听錯了,又問了一遍︰「多少層?」
「十六層!」
大風又起,再次吹散了蔡小紋的長發。沒束兩個發團,她有些不習慣飄在頰邊的長發。撐住工案,她抬手壓住已酸澀至極的眼楮。四周鴉雀無聲,她不需要去看他們是什麼表情。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比試勝者是誰了。蔡小紋听見身側右邊,竹刀落地的聲音……
「就要畫完了,姑娘別心急。」小陳大人埋頭給畫上色,有好一會了。
「我不心急呢。」蘇釉心情好轉,的確不急。就是右手的疼痛有點難熬,該回去上藥了。
就在這時,一位藍衣姑娘走到小陳大人身後,拍了拍她的左邊的肩,閃身藏到右邊。小陳大人果然先向左望,不見人影,這才看向右邊,笑得無奈又甜蜜。
「真是的,我在畫畫啊。」
藍衣姑娘手上拿著幾本書冊,雙掌合十笑道︰「抱歉抱歉。」
小陳大人又埋下頭去︰「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她忽然想起向蘇釉介紹︰「這就是我的發小。熊孩子們都叫她林先生。」
林姑娘向蘇釉點頭微笑,然後回答小陳大人的問題︰「今天陶鑒,學生們都沒心思念書。我索性讓他們早點下學去看看陶鑒結果。」
「畫好……了!」小陳大人落筆,移動畫紙給蘇釉看︰「姑娘你看看滿意不?陶鑒每年都有,大家還是這麼心心念念啊。」
「這次不一樣。我回來時听說,玉峰的那個師姐受傷了,她的師妹代替她參賽。這次陶鑒,很多變數啊。」
蘇釉剛看完畫,正想夸小陳大人畫的好。可听到林姑娘的話,她已然忘記了想要說什麼。
「你再說一遍!玉峰有人參鑒?!是不是叫蔡小紋?!」
「對!就是叫蔡小紋。你知道她?」
蔡小蚊子!你這個笨蛋!
蘇釉抽身就跑,撞翻了身後的板凳。小陳大人看她要跑,急了︰「姑娘你還沒給錢呢!」
蘇釉從腰帶里抓出一把銅錢碎銀子反手丟在小陳大人的畫案上,繼續跑。她右手不能動,垂在身側,跑不快。而且隨著身體的晃動,傷口的刺痛越來越劇烈。疼痛,蘇釉已經不在乎了。她的心快要燒著,燒得眼楮酸澀卻干得流不出淚。胸口沉悶,像壓了塊大石頭般喘不過氣︰你這個笨蛋!我已經被人暗算,你為什麼還要再去赴險!你為什麼要替我參加……小蚊子,你不要出事!
蘇釉搖搖晃晃地竭力向前,好在路上行人很少,她沒有撞到人流車馬。當她跑到陶鑒的校場邊時,觀賽的百姓正在散去,烏壓壓的一片人。蘇釉逆流而行,左手抓緊右手手腕,踮著腳尖焦急地尋找蔡小紋。哪里有蔡小紋的影子。蘇釉被人群擠後退又沖上前,最終還是力氣不支。周圍人散盡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拐角的街上。
小蚊子……你要是出事我也不活了……蘇釉越想越嚴重,顧不得抹掉臉上的汗,正要跑進校場里面再找。忽然听見身後一個聲音︰「師姐?」
蘇釉恍惚轉身。蔡小紋就站在身後,手上拿著個咬了一半的包子。
「你咋來了?我快餓死了。剛去買了包子。啊,師姐你要吃嗎,味道很……」
啪!
這一巴掌,打得包子翻落掉地,打得蔡小紋呆呆側項,打得淚水不知怎麼就模糊了視線。蔡小紋還沒感覺到臉上將要散開的辣痛,自己就被蘇釉單手死死摟住,肩膀上剎那就傳來滾燙一道。
「不哭……柚子……你別哭……」
作者有話要說︰我只是想圓小陳大人一個夢……不知道小陳大人的可以無視哈哈
師姐啊,畫畫的也不容易你就不要去搶人家飯碗了。乖乖做你的陶吧。
小蚊子,讓你家師姐抱個夠吧。她都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