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亂,春風早綠江南岸。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油菜田在那日被兩人驚擾後,依舊生機勃勃地越開越爛漫。到處都是盎然的春意。就連門匾上「築蓮工」三個字下都探出幾只紅杏。
可惜蘇釉體會不到這等生機。自從知道發型的真相後,她就如大病初愈,精氣神都丟了。整日只是蔫不拉幾地跟在蔡小紋身後,逃避了無數勞動。面對無精打采的蘇釉,蔡小紋怎麼哄逗都沒用。正當她著急忙慌之時,沒想到是泰斗挺身而出,拯救了蘇釉拯救了她。
因為對于蘇釉這樣熱愛制陶的手藝人,有時候,陶藝就是一味良藥。
對于泰斗來說,兩位徒孫千里而來又要回去,還在這里經歷了明槍暗箭傷身傷心。要是他再不表示表示就說不過去了。于是他重拾教案,在兩位徒孫啟程之前親自給她們傳授陶藝。
築蓮工為百年大工門,高手輩出。泰斗作為現任當家,實可謂制陶全才,幾乎沒有短板。就連剛有萌芽之勢的紫砂,他都為其中佼佼者。蘇夫人出色的紫砂制法,除了天賦,也離不開泰斗的教導。蘇釉和蔡小紋太明白自己師公的實力了,于是搬馬扎托腮幫,目不轉楮地盯著泰斗調料和泥捏型。泰斗一個紫砂壺還沒塑完,有琴博山也腆著臉擠進來,坐了第三個馬扎。和絕大多陶師是一樣,她對紫砂很生疏。可她還是比他們要有眼光,看得出紫砂將要興起,所以乖乖地和師佷們坐在一起,听泰斗難得的授課。
課授完了。泰斗送給蘇夫人蔡師傅的禮物也塞進了蔡小紋的背箱。蘇釉該買的書都偷偷買好。真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這日,蘇釉和蔡小紋早早起床,最後檢查一遍行囊,向歷代師祖牌位敬香告別,向師公告別,轉身踏上回程。
房門推開,屋外陽光正好。滿院朝陽中,有琴博山一襲清爽秀氣的淡藍長袍,芊芊而立。蘇釉心突地一跳,顧不得多想,快步上前,彎腰向有琴博山行禮︰「小師叔早。我和小紋要回去了。」說完她偷眼瞧向有琴博山,見有琴博山藍袍上花繡錦簇,襯得人格外白皙漂亮。可是表情平淡,猜不出她心煩心喜,不禁心有隱憂。蘇釉知道有琴博山本性自有可愛之處,但的確睚眥必報,而且行事難料。不知此時攔在這里,是否徒生波瀾。
有琴博山也不搭話,只伸手拉過蘇釉的右臂。這一舉動,不僅蘇釉哆嗦了一下,乖乖讓她捏在手里。站在門旁的蔡小紋更是吃了一嚇,趕緊跑上前,喊道︰「小師叔……」話沒喊完,被有琴博山威壓一瞪,少有地嚇慫了︰「早……」
有琴博山才不理她,自顧自地捏開了蘇釉右手上纏繞的醫布。用力一抽,包扎便松開,顯出那個傷口來。傷口微黑,結了扁圓的疤個了。
「不用再上藥了。等它結完疤,自己月兌了就好了。一定不要去摳。癢也忍著!」
「是是……」說到傷,蘇釉心中不安又被感激壓住。她自告奮勇地晃動五指給有琴博山看︰「完全好了!多虧小師叔。否則右手必廢。小師叔是神醫!」
「……哼!」有琴博山扭臉,卻沒有再說沒有醫者之心那套說辭。她知道今天這兩師佷要走。她特意穿上自己最好最漂亮的長袍來和她們道別,想以衣袍之好襯托自己容貌之佳,再加上師叔的身份和月兌俗的氣質,來蓋住之前被綁被踢被拒絕的尷尬。現在尷尬談不上,她卻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分別有幾絲不舍,心有點上頂,頂得鼻子有點酸。這簡直是要落淚的前奏啊!
有琴博山慌了,趕緊捏了袖子,狠狠擦了擦鼻尖。
蘇釉還被感激的余韻環繞,見有琴博山欲言又止的這幅模樣,便沒事找事地多嘴︰「小師叔有話要說嗎?」
她說完,蔡小紋還厚顏無恥地往有琴博山復雜又酸澀的心思里真誠地插刀︰「小師叔為我們做的一切真是謝謝了。之前是我誤會。對您的冒犯請您原諒。您有吩咐就說,我們照辦就是!」
我們我們,還合二為一了……有琴博山還沒有放下袖子,這下正好把臉埋進這兩人視線之外,委屈至極地用凶狠的表情說出肺腑之言︰這兩個狗女女!
再放下袖子,有琴博山臉上一絲委屈都沒有,盡是驕傲︰「沒什麼話!就是告訴你們。我今天也要回去了。回豫章,已經跟師父道別了。這就走。」
听聞此言,蘇釉蔡小紋皆驚。有琴博山鼻子又一陣酸楚,不敢再多留,趕緊趁著自己衣袍容貌身份氣質還在,轉身就走。
「小師叔!」蘇釉月兌口大喊,不由地踏前兩步。有琴博山停下腳步,背對她們,神色憂傷得很。
「小師叔……有空來玉峰玩啊。住在我家!」此時此刻,蘇釉真切地感到了對有琴博山的不舍,原來一直以來並不是感激這麼簡單。與其說是師叔,倒是朋友二字,更加貼切內心這份不舍。
這份不舍,有琴博山又沒料到。但在這不舍下,鼻子不酸了,笑容倒止不住。她微笑著,也不回頭,傲然道︰「那吃喝玩樂都你花錢!」
「那是當然!」蘇釉猜得到有琴博山表情,舒心而笑︰「要是我們先去豫章,就是你請了!」
蔡小紋听到這,扭頭看著蘇釉得意的笑容,為有琴博山擔憂︰就師姐那吃法……小師叔虧了。
好在有琴博山一時想不到蔡小紋那麼深遠。她臉上笑意猶在,大步向前,頭也不回道︰「哼……走了!」門外系了一匹健碩的棗紅馬。馬鞍上掛了兩個包袱。這便是有琴博山回家的所有相伴。她翻身上馬,小腿輕輕一夾馬肚子。紅馬踱蹄嘶鳴,踏塵而去。
蘇釉追出院門,攏手對著有琴博山背影大喊︰「小師叔!一路珍重!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大夫!」
塵土飛揚,卷著蘇釉的話送進有琴博山的耳朵里。
「討厭……」有琴博山癟嘴,再忍不住兩行眼淚︰「說了我是個陶師啊!」
離別的話暫時放下。蘇釉和蔡小紋也終于背上行李,離開築蓮工,離開這個滿園春_色的院子。蘇釉老胳膊老腿,但是肩上包袱輕。蔡小紋的背箱沉重,架不住是習武之人。所以兩人腳步都輕快。開始起風了。身側清風,頭頂金色朝陽,腳下石板地,一路平坦。不多時就到了村口。
趙延聆和梁靜安早早就雇了兩輛馬車,在村口等著。趙延聆還是穿著平常人家的布衣,紫繩束發,抱著雲雲容光煥發,眉梢都透著興奮和快活。梁靜安一身白色墨線綴紋長袍,文靜地侍立趙延聆身旁。
蘇釉和蔡小紋走近,正在猶豫該要不要如果要改怎麼樣向趙延聆行禮。趙延聆看出她們的為難,搶先阻止道︰「不要行禮。這一路別拿我當公主。我把不相干的人都遣開了,這一路只有我們四人。」
「嗯!」蔡小紋用力點頭,伸手拍趙延聆的肩膀。趙延聆不躲不閃,還是笑嘻嘻的模樣。蔡小紋又高興又得意,把手腕上的金豬鈴鐺晃得叮鈴響︰「小耳朵,我們一起回家!」
趙延聆把雲雲頂到頭上,拉住蔡小紋的手一齊傻笑。且不說這兩個被豬環繞的人。一旁蘇釉和梁靜安皆有心事。雖然趙延聆明說不以公主相待。可是梁靜安還沒開口。蘇釉自忖人為大人我為布衣,無奈地轉向梁靜安,極度不甘心地拖長聲音道︰「大……」
「不用稱我大人。以前是怎樣,現在還是怎樣。」梁靜安自看到蘇釉起,腦海中就止不住浮現出那日街頭的「崇山峻嶺」。死死憋笑到現在,實屬不易。她絕不能當蘇釉的面笑出,而蘇釉看著她因為憋笑而緊繃的臉更覺面癱,忿忿想道︰一如往常,這可是你說的!
「大……好清晨,正好趕路!」
四個人把包袱背箱堆在兩輛車上。趙延聆梁靜安坐一輛,蘇釉蔡小紋一輛,這自不用說。放好行李,正要啟程。忽然從遠處傳來呼喊。
「等一下!」
一,二,三,四……蘇釉用數包袱的方法數了下人數,一個都不少,還能有誰?她眯起眼楮好奇地看去,卻還是等那人跑近了才看清。
竟是凌小樓。
凌小樓一路飛奔而來,現在停下,雖會輕功還是微有氣喘。趙延聆看她懷里抱著頭粉女敕的小豬,不禁眼楮一亮。而同樣愛豬的蔡小紋更是看得清楚,因為那是她送出去的嘟嘟。
凌小樓也不看其他人,徑直走到蔡小紋身前。她臉上還有些青紫傷痕,臂上傷口也纏了醫布,表情不甚自然。她略偏過頭,躲開蔡小紋的目光,咬了咬嘴角,不由摟緊了懷里的嘟嘟,好像開口是很艱難的事︰「師姐臥病在床,不能來送你們……讓我來。」譚花強撐身體燒制完最後大比的紫砂壺就徹底病倒。現在嚴遵醫囑臥床休養,的確出不來門。這次陶鑒,她憑借各項比試的優異發揮和在調色項上的優勢,以微弱差距勝過景石工,拿下陶鑒優勝。可是因為她身體虛弱,不能承辦官陶。所以官陶就落在第二名的景石工了。雖如此,陶鑒優勝的名頭畢竟還在。這幾日去山色工探病的人比過去一年還要多。
這些具體細節,蔡小紋不可能知道。她只知道譚花拿到了優勝,便向凌小樓道喜︰「恭喜譚花陶鑒優勝。」說完這一句,她就無話了。她對凌小樓終究心有芥蒂。雖說傷蘇釉的不是凌小樓,但是蔡小紋心傷未復,不想和凌小樓多說,又不會敷衍,所以就略顯尷尬。
凌小樓垂下頭,極輕聲地吐字︰「我……我……」她猛然伸直雙臂,把懷里的嘟嘟舉到蔡小紋懷前,垂著頭大聲道︰「嘟嘟還給你!我對不起你這份禮!」
蔡小紋驚得大眼楮水汪汪打轉,再低頭看去,見嘟嘟用蹄子攀住凌小樓的手臂,哼哼唧唧地不肯倒進蔡小紋的懷里。凌小樓緊盯嘟嘟,心疼得都快墜淚。但她還是撐著手臂,不肯縮回。
我送她的嘟嘟,她應該照顧得很好……如此想到,蔡小紋突覺釋然。她把嘟嘟推回凌小樓身邊,笑道︰「那我再送你一回。」
凌小樓抬頭,呆呆望著蔡小紋,完全沒想到听到的是這番話。而蔡小紋身後三人則會心微笑,特別是憋笑的那位趕緊趁此機會把笑容放出。蘇釉沒看到宿敵的笑顏。她現在眼里只有這只笨蛋蚊子。她坐上馬車,把軟墊挪到身旁拍了拍,召喚蔡小紋︰「小蚊子,走了。」
于是,揚鞭催蹄。告別了凌小樓,告別了宜興。又將要告別江南,告別與這江南的種種緣分。是回家的時辰了。
清風不減。這一段路暫時看不到綠水長流。只有風聲葉聲馬蹄聲。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趕路。各自有各自的話要說。趙延聆彎腰探頭出車簾,湊到坐在車夫座趕車的梁靜安肩膀旁,歪頭問道︰「妮兒,你還會趕車 ?我咋不知道咧。」
「會 ,以前常為師父駕車。我來趕不好嗎?」
「好咧。沒有別人,最好了……」趙延聆干脆鑽出車簾,抱著膝蓋坐在梁靜安身後。然後靜靜地看了一會梁靜安的側臉,笑嘻嘻道︰「妮兒,給這兒看,你長 可好看 !」
梁靜安心猛地一揪,拽緊了韁繩。那夜,趙延聆的一句話讓她哭盡了委屈。現在再听這句常開的玩笑話,恍如隔世,完全不似之前糾結心情。可是,該用什麼心思去應對,她還不知道。面對一個坦誠喜歡自己的趙延聆,梁靜安不知所措了。不知所措,便說些公事來掩飾︰「這一段路還是有護衛的,在外圍。我們看不見。過了金陵,就漸漸把明衛撤掉。」
「妮兒,今天起得可早 ,你不困嗎?我困了。」趙延聆不搭茬護衛的事,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梁靜安的小心思,自顧自地把雲雲抱到懷里捏蹄子玩。
梁靜安連忙振作精神,說道︰「去車里睡會?到了吃飯的地兒我叫你。」話剛說完,梁靜安就抽吸口涼氣,差點一激動把馬鞭甩掉。柔軟和溫暖從背上蔓延開,瞬間傳遍全身。雲雲被推到一邊,還不自覺地用蹄子扒拉趙延聆的衣角。趙延聆不理它,用力把梁靜安抱得更緊點,側臉貼在她背上,呢喃道︰「我就在這里睡。」
梁靜安像是在懷抱下不會喘氣,臉都憋紅了︰「這……她們會看見的……」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她身抖手顫,雖有顧忌,但絕不希望趙延聆放開她。
好在趙延聆一動不動,反而抱得更緊︰「有什麼關系?她們……哼……她們指不定擱那弄啥呢。三年了,你總該讓我找補點回來吧?」
那種幸福的疼痛又來,刺得梁靜安想扯胸長嘯,再來段峨眉扇舞。但她只是眼波晶瑩輕聲喚道︰「延聆……」
趙延聆笑著在梁靜安背上蹭了蹭臉︰「這是你時隔三年,再一次叫我名字……安安,我有點覺得像在做夢。我居然抱著你……現在還在江南,轉眼又要去到北方。」
「天南地北,不好嗎?你喜歡的,不就是看盡山河嗎?」
「好……我現在是覺得真好。」趙延聆闔上眼,雙手在梁靜安上握成圈。「山河雖美,終不如人美……江湖……江湖……」聲音漸小,慢慢含糊。
梁靜安抬手背擦拭眼楮。有這個懷抱,不知所措?應該再不會有了。她揚鞭,將拉車的兩匹白馬扯韁催蹄,對趴在自己背上的趙延聆回眸一笑︰「策白馬嘯西風!咦……睡著了?」
那麼下一句只能自己對上。梁靜安丟下鞭子,盡量挺直脊背,伸臂拉過車座上自己的披風,反手蓋在趙延聆身上。
「你我皆入江湖中。」
這輛馬車且抱且睡且江湖。那輛馬車則熱鬧得多。啟程前蘇釉去街市買了一大堆路上點心。現在她就坐在點心堆里,哀怨地盯著坐在對面傻笑的蔡小紋。
「小蚊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蔡小紋忙著給她剝橘子,隨口搭話︰「問啊。」素手破新橘。蘇釉居然沒有心情欣賞。
「是關于你那個寶貝師父的。」
「嗯。」
「為什麼……」蘇釉猛地用力掀開車簾,苦悶地吼道︰「為什麼她的女人貴為公主她去雇車也只能找到老車夫?!」
「唔,因為小耳朵不想暴露身份。大概……只找得到大爺吧?」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蘇釉捏緊拳頭,更加苦悶地吼道︰「她為什麼要把她們車上的老車夫趕到我們車上來?!」
吼聲隨風飄逝,灌不進近在咫尺的老車夫耳里。這兩位老哥兩,聊得正歡呢……
「老哥,你住哪啊?!」
「什麼?哦!我啊,還小呢!六十五了!你呢?」
「哦!住六里谷啊!問我住哪啊?我住城西石子鋪啊!你兒子在做什麼營生?」
「屬兔?我六十五呢!怎麼會屬兔,屬鼠的!」
「哦!給人打谷啊!我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