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鳳舞文學網)刀戟。殘肢。昏鴉。
風里傳來濃重的血腥味，被絕望籠罩的沙場更顯蕭瑟。
枯骨哀祭哀骨枯，濛空雨兮雨空濛。
楚國亡矣亡國楚，風回悲兮悲回風！
「少羽……」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在旁邊輕輕握住他的手。
溫度有點像數九天氣時結的冰。
忽听一個稚女敕的童音︰「爹！爹！孩兒找到可以吃的東西了！」
往聲源處望去，只見一名不到十歲的小男孩渾身髒兮兮地跑了過來，中途卻被尸體絆倒。我想過去扶，他已經自己爬起，懷里死死護著的是一個饅頭。
一個……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饅頭。
戰場旁浸了鮮血的空地上，身著戰甲、血濺半身的男子靠在一邊氣息奄奄，聞聲抬起頭來，看見孩子手里的饅頭，眼中放出求生的光芒。但當孩子把饅頭放到他嘴邊時，他又扭過頭去，憑最後一絲力氣將饅頭推開︰「給……給神供上吧。」
我和少羽都錯愕地看著這對父子。
「這是苞谷饅頭哦！」孩子揮舞著手里的饅頭，臉上顯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粗糙得難以下咽的苞谷饅頭，在戰後物資匱乏的楚國已經成了最寶貴的東西！
「听話。」男子想抬手撫模孩子的腦袋，由于沒有力氣而半途垂下。
孩子固執地緊捏著手里的饅頭︰「可……可是……」
——那是他剛從饑民哄搶食物的過程中拼了命搶回來的饅頭！
雖然苞谷饅頭沒有白面饅頭那麼好吃，而且還滾在地上沾了灰塵，但是這至少是一份生存的希望啊！
「阿穆要听話，不然神生了氣，以後就不給你吃肉了啊……」男子道。
孩子有些生氣地揚起臉︰「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吃過肉，也沒有看見過神啊！」
男子虛弱地向孩子伸出手，想抱住他。可是看似簡單的動作卻讓這已被戰爭奪去一只手的男子感到分外吃力。
小男孩縮在父親懷里，手里仍然攥著那個髒兮兮的饅頭。
男子強撐著睜大空茫的雙眼，話語間帶著深深的倦意︰「孩子，神會來的，神就在天上看著我們，只要堅信，只要耐心等待，神一定會來的……」
「爹，你怎麼了？是想睡覺了麼？」
「爹听見了……」
「听見什麼了？」
「爹听見神的聲音了，神說要帶爹去看你娘呢……那個地方特別好，有衣穿，有肉吃，有好大好大的房子住……」
「阿穆也要去！」
「爹先走了，孩子，要相信總有那麼一天，我們會團聚的……相信神，要听神的話……」
那孩子眨眨眼，旋即笑著去親吻父親闔上的雙眼。
明明是冰冷可怖的死亡，為什麼還能夠這麼溫暖？明明是充斥絕望的戰場，又是因為什麼而變得如此光明？
就在這時，孩子回頭望見了我們，他蹦跳著前來，面向少羽開口問道︰「大哥哥，神真的存在麼？」
少羽的手一顫，只是怔怔地看著孩子天真的笑臉。
「神真的會保佑我找到爹和娘麼？會像爹娘那麼愛我麼？」
如此澄澈純淨的眼神，我卻不忍再看下去，忙偏了頭掩飾自己眼角閃爍的淚光。
少羽猶豫著，終于點點頭。
「太好了！」聞言，孩子雀躍著走到一塊比較高的坡地上，將手里原本可以用來充饑的、髒兮兮的苞谷饅頭放在了地上，小小的身體無比虔誠地向著天空跪拜。
我默然不語，只是轉過了身。
就是這一刻，我突然完全理解了那兩個字的含義︰神在。
神在，信仰便在，希望便在。
給處在絕望中的人們活下去的希望，讓人們看見、相信然後等待，這便是神存在的意義。
龍神的身形在空中顯現︰「看到那個孩子了？」
少羽點頭。
「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他呢？」
他沉默。
龍神道︰「對于大多數身陷絕望的人類來說，‘過去’是無意義的，‘現在’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而唯有‘未來’是可以期待的。
「神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們看到美好的未來，只要世界還需要信仰，神便不能離開。」
話音落，幻境破，眼前景象又變回樓蘭的模樣。
轉頭回望少羽，他注視著龍神，片刻之後僅是緩緩跪下，叩首。
抬眼覷向龍神，龍神雙目中所包含的悲憫仁慈宛若造物者在看待蒼生。
——神其實也是孤獨的吧。
神給人以信仰，但誰來給神希望？那漫漫的千年萬年，將何以為繼啊……
「所以神只為世人而活。」仿佛察覺了我的想法，龍神開口回應道，「羽族也被世人奉為神明，作為曾是羽族後裔的汝，應該會懂得更多。」
我遲疑著開口︰「龍神……」
「吾知道汝等來這的目的，可是為了天下蒼生，請讓吾將琳瑯點翠純金盒帶走。」停留在空中的神龍落地，向我俯首示意。一時間，龍所散發的威壓完全消失，連呼吸都順暢起來。
我這才想起那該死的破盒，忙把它從鐲子里取出︰「這里面是什麼？」
龍神不語，僅是從口中吐出琉璃珠。
琉璃珠晃晃悠悠飄向金盒某處的凹槽，只听輕微的「 噠」一聲響，金盒發出了耀眼的光芒，盒蓋隨著光華一並開啟。
待金光散去我才發現，金盒中所存的竟是幾卷卷軸模樣的布帛。隨手拎起一卷展開，但見布帛之上書有「千機要術•卷三」的字眼，旁邊繪有詳盡的圖樣，看上去有些像機關圖紙的樣子。上面書寫的文字近似于篆書，我連猜帶蒙也基本看得懂。
少羽從後行來，望見我手中的圖紙，神色一滯︰「這是……機關術？」
「冰錐、掌中劍、神臂弓、刑天鎖、柳葉陀螺斬……」低低念著布上的字眼，再掃了一遍這些機關的作用，我和少羽同時倒抽一口涼氣。
——這些竟都是威力巨大的殺人機關！
「這十卷《千機要術》是瀾族人機關術的精髓，他們曾靠著這些殺人機關打敗穹岳、稱霸瀛洲。但之後穹岳復國，瀾族被放逐至空寂海，瀾族為了重新回到瀛洲，以數萬族人的性命為代價寫下了它們。
「施以瀾族禁咒的卷軸和神魔同在，與日月同壽。
「《千機要術》的力量太過強大，善人得之護萬物，惡人得之屠蒼生。為了不讓那場殘酷的屠戮重演，吾必須帶走它們。」
「殘酷的……屠戮？」
「瀾族人在攻下穹岳首都玄天城後，將整座城中的夜族人殺得一個不剩。三萬六千八百五十一條生命頃刻消失，化為飛煙。」
聞言，我只覺脊梁骨那里不可遏止地泛上一陣寒意。
要在亂世之中活下去，擁有力量是必須的條件。但在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之後，有多少人會不受蠱惑保持本心？又有多少人會牢記初衷甘為蒼生？
太少、太少了啊……
我顫抖著攥住卷軸的手被另一雙手握住，身側的人淡淡開口，堅定而溫和︰「把它們交給神吧。」
瑩藍重瞳中的笑意溫暖如斯。
——宏圖霸業又怎樣？我所求的不過是與君相伴，一世長安。
望向老哥，他亦微笑點頭。
驀地，心下便安定了。放回卷軸，蓋上金盒，雙膝跪地，鄭重地將金盒托舉齊眉，向龍奉上。
龍神微微張嘴，碧海听潮琉璃珠受到召喚納回龍口，而後它拿走金盒︰「為了護住琉璃珠與龍蛋，汝等所付出的努力吾亦知曉。現今吾未受完整傳承，靈力低微，所能給的便只有可解百毒的龍鱗以備諸位日後所需。」
金色扇貝狀的龍鱗落在我的掌心，不過半個手掌大小，但光華籠罩、似可鑒人。我們再度叩首︰「謝龍神。」
龍神仰首，目光投向東方︰「灕，吾將歸去，汝當何如？」
小黎沉吟片刻，終是開口︰「稟龍神，灕之所求不過留下。」
龍轉頭回望，碧色雙瞳上映出小黎的影子，遂嘆息︰「汝當真如此決定了？」
小黎點頭。
「不悔？」
「不悔。」
「……也罷。」龍帶著金盒縱身一躍，在樓蘭城上方盤旋一周，繼而飛往東方︰「此罪此孽，永葬極淵。」
龍的出現引起城中人們的驚呼︰「龍神，龍神！」
我收好龍鱗，站起身來，望向東邊天際漸漸遠去的金龍，心下悵然。
凝聚著瀾族絕頂智慧的《千機要術》將永遠地在從極冰淵中沉寂，它曾見證了一個族群的輝煌與沒落，最終和寒冰獨龍相伴，在歷史洪流中湮沒。千年萬年之後，沒有人會知道它的存在。
身旁，少羽正含笑看我，我也報以微笑。
此趟旅途雖然沒有得到原本想要的，但我獲得的已比來時所期待的要多得多。
當無數人與事在光陰河流的沖刷下隨風而去，繁華落盡，錦繡成灰。唯有神魔永在，生死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