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其實並不喜歡曹營。
兩年前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其父楊彪臉色不愉,曹操怒極以修母為袁術胞妹為名將之關押入牢,虧得孔融求情保住一命。而曹操在朝中根基尚且不穩,又為施行新政,有心彌補嫌隙。他听聞楊修少而敏,學識淵博被舉孝廉,便以曹植之師為名誠邀,楊修乃應。
他到底沒有後悔決定,因為曹植是個很不錯的學生。
無論是這些天他纏著曹丕習字他人所表現的理所當然,抑或錦帛書簡中細膩注解,都清晰說明了這一件事。事實上他非但好學,更生性聰穎,任何知識皆能一點而通,舉一反三。
但是現在,這個孩子告訴他——不好意思,老師。因為摔了一跤,你以前教的東西我都忘記了,你看著辦吧。
何等無賴而可笑!
楊修也真的怒極而笑了。
雖然曹植只有七歲——許多孩童七歲時甚至連大字都未識一個——但楊修又豈能忍受這前後差距呢。
他強壓下心中怒氣,冷靜而淡漠地看了小孩許久,直到他的語氣又能充滿戲謔︰「你是何時發現的?」
「……醒來。」
「二公子與卞夫人可曾知曉?」
小孩嘴角動了動,看向楊修的眼神里寫滿了刻意的驚慌︰「……不知。」
眼前這個夫子絕非一般老師。他沒有對學生應有的關懷,看起來亦無教育職業的操守。但就是這分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他表現的害怕母親兄長知道,他便絕不會主動將這事告知他們。
——他只會在一旁觀看。看世人愚昧無知,而他清醒冷笑。
對付這種無良之輩,讓他失去興趣就好了。
小孩粉女敕的臉上滿滿都是傷心,無奈,驚惶。他看著無動于衷的青年,眼淚都要下來了。
但越是這番表現,楊修反而有了新發現。
他發現小孩明明還認得自己,卻沒了往日尊敬。發生了這樣的事,他之前還十分鎮定,甚至連他的兄長母親也未能發現。若非自己听說他向曹丕二公子習字之事突發奇想來看看他,自己又要被他瞞多久?
而一旦被自己發現了,卻是如此的驚慌失措。
真像一個小孩所為啊,但也僅僅是真像罷了。
所以這是……在裝?
楊修為這個結論而覺得有趣,凝視小孩的眼神也越發的深邃溫和。
——如何形容這種眼神呢?
小孩嘴角抽了抽,渾身雞皮疙瘩都要隨之起舞了。
楊修目不轉楮凝視小孩神色,勾唇笑了起來。
「呵,雖說有些麻煩,倒也無大礙。」他這般說著,撫了撫寬袖。「既然什麼都忘了,今日便不可偷懶,來,隨本夫子學字罷。」
「呃?」
小孩表情僵硬了,眼淚也凝固在眼眶。他看著不可置否的青年,心中將楊小人拖出去槍斃十分鐘。(這是他下意識心中想的,所以此刻他還不知道當時木有槍斃、10分鐘的說法)
「……」之前又是哪個魂淡說他臉色不好的呢?!
大夫表示曹植病無大礙能下床的第三日,曹丕在下學後依約來教他習字。手把手臨了張帖後,曹植忽然問道︰「二哥,我們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他什麼都不記得,卻對有些東西有些印象。尤其是孟德,曹植與曹丕三個名字。
倘若他原來就是這個小孩,為何只對這三個名字有印象,反而對母親卞氏沒有?
曹丕挑了挑眉。他低頭俯看懷中只到他胸膛的小孩,還能看到他秀挺鼻梁上的絨毛,讓他突然想去模一模︰「為何這般問?」
小孩的眉頭皺了起來,表情有些困惑︰「只是突然想到了。」
曹丕瞧著他微皺的鼻翼,淡笑道︰「植,同擴僵建土。而丕,為大。父親為我們取此名,為大志。」
「那父親名字呢?」
曹丕心中疑慮,卻什麼也不說。他思索片刻,才道︰「男子二十及冠乃有字,父親名操字孟德。《荀子勸學》有雲,學也者,固學一之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
簡而言之,就是父親的名字解釋起來正是美好的德操。
曹植沉默不語。
原來孟德為字,而名則是曹……操?
操?
撇去心中因這個字升起的怪異感,曹操這名字倒比孟德更有熟悉感。他听聞名字剎那,潛意識竟莫名將之定義為梟雄。
梟雄……父親?
小孩微垂眼瞼,思考整理新得信息。他並不知道,身後曹丕瞧著自己的眼神,愈發復雜起來。
曹丕總覺得自小孩醒來,有些東西便不一樣了。從前小孩與自己並無深交。哪怕是習字,也習慣纏著楊修。這一次之後,卻不知為何開始依賴自己了。
不錯,依賴。
這是個看似匪夷所思的詞,他原以為那日弟弟只是一時興起,听自己說幾句話便也罷了。想不到今日自己將他抱在懷里,像無數人第一次習字一樣,手把手教導他。
年僅十二歲的少年曹丕很難說這是好抑或壞。按照長幼順序,大哥子修戰死沙場,若無意外,將來被立為世子的人應當是他,然歷史上幼而代長之事太多了,誰都不能確定最終坐于大位上的人是誰。
便以當今群雄袁氏兄弟為例,兄長袁紹據翼州,合青、並二州,擁戴劉虞為帝。而其弟袁術據揚州壽春自立為帝,聯仇敵公孫瓚以抗袁紹。
如今群雄割鹿,誰還期待什麼手足親情呢?
是以自他懂事起,便再不刻意接近他的兄弟們。若非如今,恐怕他們將保持恰到好處的兄友弟恭,直到他成為世子或他人再無威脅。
只是如今將他抱在懷里,握著他縴細而柔軟的小手,這感覺……倒也不壞。
曹植所料不錯,楊修果真未將他不記得的事說出去。只是與他猜想有些差距的是,楊修對教導他的事居然很是上心。
他傷勢尚未好全,楊修便每日到他房中教上一個時辰。哪怕是卞氏勸說了幾次,楊修也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來反駁,僅將時間縮短些許。
當大夫終于說出「無礙」兩字時,撲面而來的字海差點將他淹死。
他到底哪里引起了這家伙的興趣——他改還不行麼?
小孩心中如此想,面無表情地認真學寫。與曹丕不同的是,楊修教他習字時還會解釋字義,今日講解的正是他們之間淵源略深的《韓詩外傳》卷十。
「臣園中有,其上有蟬。它的意思是說,我院子里有一棵榆樹,樹上有一只蟬;蟬方奮翼悲鳴,欲飲清露,不知螳蜋之在後,曲其頸,欲攫而食之也……」
楊修解說尚未說完,便听得小孩動了動唇,微不可聞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修手頓了頓︰「你記得?」
曹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怔了半晌,才揚起小臉,鎮定又從容道︰「不對。」
「何處不對?」
「這個字。」曹植指著幾個字,「這里園,蟬,奮……都不對,不應該是這麼寫的。」
楊修的眉頭高高揚起︰「哦?」
曹植執筆,于紙上寫下他印象中正確字。
楊修盯了半晌。秦皇一統六國後統一文字,經過這幾百年流傳,慢慢從大小纂至隸,再演變日漸成楷書。而小孩寫出來的字,除了更工整更簡潔外,一點美感也沒了。
楊修眉頭放了下來。他最終道︰「你腦子居然真的壞了。」
「……」所以他這麼認真地提出問題,楊小人居然得出了這麼個結論麼。
小孩面無表情偏過頭,心中再將楊小人拖出去槍斃十分鐘。
見他這表情,楊修清傲的眼中緩緩溢出一份笑意︰「我雖然不能苟同,但你這創意倒是不錯。」
小孩還是悶悶不樂。
楊修笑意漸漸斂了下去︰「你可知我為何不能苟同?」
曹植將目光重新放到他身上。
「始皇三十四年禁百姓以古非今,以私學誹謗朝政而焚書坑儒,舉國反對之人最終是何下場?」
「漢武帝納董仲舒之言獨尊儒術罷黜百家,難道又沒有人反對了麼?」
「我今日觀之,植頗有乃父之姿,非墨守陳規之輩。」楊修雙手撐于案幾,緩緩後仰,直至脊背觸及壁障。他的語氣有些淡,有些遠。「你父親定都許昌,頒布新法,得舉朝上下數以不計官員反對。然縱使阻礙重重,三年來新法最終仍得以施行。」
他說著,滿意看小孩听得連呼吸都要屏起來了。
「你可知為何。」
「……權勢。」
楊修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不錯,正是權勢。曹公手掌生殺大權,是以他們敢諫而不敢逆。而你不過曹公之子,無權也無勢,你得不到哪怕僅是我一人的贊同。但你可想過,若有朝一日一統天下的人是你,誰還敢不贊同這幾個字?」
曹植愣愣听著他這番言語,眨了眨眼,再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