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吟詩的下場是自家二哥得知他尚無輕生之意,轉而開始關心他的交友狀況。
將他好好訓斥了一頓,再細細說明良師益友與狐朋狗友的區別,直到得到了他的再三保證,曹丕才起身離去了。
不過……李白麼?
曹丕腳步並不算快,走出院落也盡在數十呼吸間。這短暫的時間里他思考了所有可能——為何一個酒鬼居然能結識自家小弟。
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身在他與曹植這個地位,所結交之人自然也是士大夫們及其子女。這個酒鬼雖頗有文采,但如此窘迫的身份,又是如何得到四弟青睞?
如今局勢動蕩不安,正如兩年前那場綁架刺殺一樣,難保沒有將主意打在曹植身上的。
曹丕想到這里,停下了腳步。而後揮手召來侍衛,命其暗中尋找這個名為李白的酒鬼。
——他倒要看看,誰敢打他弟弟的主意。
當然,倘若曹植此刻知曉曹丕心中想法,定是哭笑不得的。然後為許昌所有叫李白的酒鬼,森森默哀。
可惜世間並無倘若,始作俑者曹植此刻正雙手置于腦後,閉眸思索醉酒之事。
他如今還在雲里霧里,為何絞盡腦汁想不出,一喝酒居然文思泉涌了。
這點暫且不論,再說那首怪異的詩。潛意識告訴他,這首詩不是他寫的,甚至隱約覺得那詩絕非一個人寫的,反而是因記不得了,亂七八糟拼湊而成的。
那麼是誰寫的呢?李白麼?
而他又為何記得這些詩句?
他想了許久,依然不明白為何如此。終究一手扯起薄被蒙起腦袋,睡覺。
翌日醒來,曹植後知後覺想到這事估模著又得被楊修嘲笑了。仰天無語半晌,才慢條斯理洗漱,給母親請過安,再用了早餐,從容不迫地走入書房。
——反正被鄙視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既無法反抗,唯有豁達接受罷。
吃過午飯,再休息片刻,又到了習武的時間了,曹植換了身衣服直奔王奇家中。
先生授課本應在曹府,但王奇為人豪放不羈,對此規矩全然嗤之以鼻——小鬼,你愛來不來。
好在他家與王奇家並不大遠,沿街跑去還能熱身。
兩年來,這一片的百姓也已習慣了曹植每天來去的身影,若哪天不見反而覺得奇怪。
這一日市井依舊喧鬧。缺糧的余韻已過了,許昌雖不復當初繁盛,底蘊還是有些的。
自古以來,扒手都是必不可少的。
曹植此刻便見得,前方有一個小扒手,扯了一個富家小公子的錢袋,正要逃跑。
富家公子身邊自然是有侍衛的。不過此刻兩名侍衛一人捧著些東西,另一人正在查看一個面具,一時半會不曾注意。
小孩跑過曹植身邊,握著錢袋的手卻陡然一麻。他下意識「啊」了聲,驚懼地瞧著錢袋掉下來,落入身旁之人手中。
這「啊」的一聲,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注意,而後更有驚訝的聲音喚道︰「四哥?」
他身旁兩名侍衛也行禮個禮。
曹植聞之,將錢袋遞給滿臉詫異的自家弟弟,笑道︰「這是倉舒的錢袋。」
曹沖怔怔看著錢袋,下意識模了模懷里,而後對曹植道了謝,再接了過來。
曹植轉頭去看被他抓住的小孩。
小孩被先是一言不發,待圍觀人群多了,才突然跪地大聲哭泣道︰「小公子,小公子您饒了我吧,我……我家里還有臥病在床的父親,娘親也在去年餓死了……小的已經……已經好幾天沒有吃上東西了!小公子一看就是好人,就可憐可憐小的……」
他哭的淚涕泗流,到後來幾乎聲嘶力竭,路人聞之皆面露戚色。
先前許昌斷糧,就有人家中餓死了人,有人劍走偏鋒,甚至為一個饅頭坑蒙拐騙。如今听聞小孩這般淒慘,也俱能身臨其境。
當下有人議論紛紛︰「這小孩也怪可憐的,四公子就放了他罷。」
曹植微微皺了眉。
這個小孩看起來七八歲模樣,渾身髒亂不堪,穿著也堪比乞兒,十分符合家徒四壁,相依為命的父親重病在床一說。但他模錢袋時出手隱匿刁鑽,顯然已是慣犯。再者開始被抓住時並無動作,待人多又利用他們同情心來討饒,顯然已是十分油滑了。
曹植心下了然,便對曹沖道︰「算了,今日四哥做主,便放了他罷。」
那小孩聞言,眸中掠過一絲慶幸,卻不知全在曹植眼中。正當他得了自由,就要擠出人群,又听得身後一個稚女敕的聲音道︰「等一下。」
他僵硬停步,僵硬轉身,只見一個熟悉的錢袋立在眼前︰「你拿去吧,記得給你父親買藥。」
眾人皆愣。
小孩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一把奪過錢袋跑地無影無蹤。
曹沖卻道︰「阿越,快跟上。」
其中一名侍衛聞言,飛快沖出人群跟上。
許多人方稱贊曹沖樂善好施,此刻又為曹沖做法感到不解。
曹植卻已了然了。
他心下震驚,面上一點不顯,只微笑道︰「倉舒出來玩麼?」
曹沖乖巧點頭。
曹植嘆道︰「難得出門遇到小偷,常人定然惱羞成怒,倉舒卻是善良的好孩子。」
曹沖臉微紅,然後才搖了搖頭︰「這位小哥哥身世听起來十分可憐。但他說到父親時,表情十分奇怪,並非對從小相依為命的父親的眷戀。加之倉舒見他手臂上露出的傷痕,看起來也不是新的。所以倉舒以為,他在說謊。」
曹植愈發驚奇。
他從前並不注意這位比他還年幼四歲的弟弟,母兄之間也極少談及他,是以偶爾听聞曹沖智慧過人之言,也僅一笑置之。
如今看來,這位弟弟非但智慧過人,還能觀察入微,甚至連心腸也是極好的。
曹植細細端詳他的臉。
年僅六歲的小孩有著白皙粉女敕的面龐,陽光下更稱得唇紅齒白,長相十分俊秀可愛。他唇角時常揚著淡淡笑意,令人如沐春風。
曹植詫異道︰「那倉舒為何還要給他錢呢?」
曹沖不假思索從容道︰「倉舒曾听聞,這世上有惡人領了許多小孩,命他們沿街乞討。只有討到了錢的小孩才有東西吃。如果這位小哥哥說的是真的,倉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他若說了假話,那拿了錢就一定會去找那個惡人。是以倉舒再命啊越跟上,就能抓到那個惡人了。」
曹植聞言,笑意愈深打趣道︰「看來我們倉舒不僅善良,更是明察秋毫呢!」
曹沖面色更紅,半晌靦腆一笑。
曹植到王奇住處時,王奇已在門口等了許久。見他匆匆趕來,面無表情道︰「你晚了一柱香時間。」
這兩年以來,曹植從沒有遲到過,請假也會提前說好,當真是風雨無阻。是以今日王奇這看似責備的話語,也算得上別樣關心了。
曹植自然听出來了,便躬身一禮道︰「路上有事耽擱了,學生甘願受罰。」
王奇揮了揮手,飲下一口酒意興闌珊道︰「罰就不必了。這幾年你被我打的夠多了,罰你也沒什麼趣味。」
曹植額上三道黑線。
雖然不罰他也令他松了口氣,但這種理由,為何總讓他覺得蛋疼呢?
王奇不理曹植面上詭異的表情,喝下最後一口酒︰「這兩年以來,你每日重復拔劍、揮劍,收劍三個動作,想來已有握劍的感覺。今日起,我便教你擊劍。」
曹植聞言,眼楮一亮。
這兩年來他□練的夠慘,開始老被打的鼻青臉腫,還得每日重復那三個動作,既枯燥又痛苦。他也曾懷疑過是否有用,終究還是咬牙堅持至今,已頗有收獲。
今日終于能學劍了麼。
「你二哥好舞劍,劍招華麗優雅且銳利,但他一不為戰場,二不為殺人;你三哥好習武,武藝剛猛有余柔性不足,但他既為戰場,也已足夠。」王奇這般說,轉而看向小少年。「你呢?」
是學炫耀之劍,或殺人之劍?
曹植聞之,斂眸靜思。他想了許久,才抬眸緩緩道︰「先生曾問學生,為何要學武。我當時說,是為活下去。如今也一樣。我不為強身健體,也不想除暴安民……我只想守護一些東西。」
不遠處的鬧市人聲鼎沸,卻無法打擾到少年堅定的心。
「人活在世上,必有矛盾、糾葛。先以言語止干戈,然後才是武力。若有朝一日言語失了作用,我希望我手中的劍,可以代替它。」
王奇定定瞧著才到他腰際的小少年,許久不語。他的面色隱匿在黑暗里,高大強壯的身軀忽然而然的佝僂了下來。
他想到了他的曾經。
曾經的他何等意氣風發,何曾想到,最終竟連妻兒都守不住呢?
良久良久,他才听到自己沙啞的聲音說︰「好。」
建安六年,夏四月,曹操舉兵于河上,擊破袁紹倉亭軍。袁紹回來,又收集星散士卒,攻各叛離的郡縣,使之安定。
原先,袁紹愛少子袁尚之貌美,欲以為後,乃令長子譚出任青州刺史。如此,袁紹部下要員亦分為兩派。
九月,曹操回到許昌。
他回家沒多久,遠在東吳的孫權,命人獻上一個龐大然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