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的事,從來不需要任何解釋。(鳳舞文學網)
父親戎馬半生終于打下了北江的天下,登基那天,我和母親盛裝華服站在父親身後,看他端坐在龍椅上,由二叔親自為他戴上象征權力的龍冠,山呼萬歲之聲振聾發聵。
這莊嚴肅穆的一幕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親說父親做皇帝是眾望所歸,也是天命所佑,歷來皇帝都自稱為天子,她說我也是天子,將來注定要做這北江的皇帝。
父親病逝前夜,母親悄悄出了一趟宮,但她卻不知道尾隨的侍從中有一個是我假扮的,我跟著她秘密地去了二叔府上,透過窗戶上的一個小洞看見素日高貴的她跪在二叔腳下,溫婉美麗的臉龐上淚痕交錯。
二叔很惶恐想扶她起來,她執意不肯,只跪在地上哭訴,那聲音太低隱隱約約听不真切,似乎是在哀求什麼。等她再次從房中出來時,便又成了往日那個高貴端莊的皇後娘娘。
後來三叔將龍冠戴在二叔頭上,依舊是振聾發聵的山呼萬歲,我依舊是北江的太子殿下,站在我身側的卻不是我的母親,此時她正安詳地與父皇一同躺在皇陵中,我想,這樣的結果對她來說也是好的。
徐娘娘做皇後時還很年輕,但她的名號卻早已傳遍北江,一曲「鳳出雲」被她演繹得登峰造極,無人能超越,我一直覺得像她這樣美麗又柔婉的女子,生出的孩子也必定會是一脈相承的溫婉動人,可事實並非如此。
紫陌出生時我已經十三歲了,女乃娘欣喜地抱著她走出殿外給皇帝看,我也在一側,抬目只看見了錦被里一團小小的粉紅在揮手掙扎,哭聲異常的洪亮。
打小伺候我的那個宮人在看見紫陌後,皺了數月的眉頭終于展開了,眉開眼笑地帶著一干宮人恭喜皇帝喜得公主,場面一時其樂融融。
再見到紫陌是在她的抓周會上,此時的她完全變了一個樣子,白白女敕女敕煞是可愛,尤其吸引我的是她那雙眼楮,大而黑亮,像藏著一片海一樣的純淨,看著她的眼楮仿佛心都會變得溫潤起來。
那日我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個決定,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紫陌身上時,我偷偷用袖中母親的金釵換下了桌上抓周物什中的一只普通金釵。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那根釵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物,也是母親最心愛的首飾,現在是我唯一的寄托,一只不肯離身地戴在身上。
當我看見紫陌抓住那支金釵時,我的心上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無聲地笑,白女敕的手指撥弄著釵上垂下的珍珠,皇後很高興地上前抱起她來親,皇帝開懷大笑,直道︰朕的紫陌,將來長大也會是個容色傾城的美人。
一室歡欣中,我悄然離開,在千鯉池旁坐了許久,腦海中浮現的還是方才紫陌手拿金釵沖我笑的模樣。
我是太子,又快要到束冠的年紀,平日里課業十分緊張,不容許有太多的時間在中走動,雖然如此我還是會想方設法抽出時間來到紫陌經常玩耍的地方去逛一逛,遠遠地看著她嬉鬧,玩耍,長大,覺得時光可真快,仿佛每次見到她,她都與上一次不同。
她在一點點長大,而我則會一點點地變老。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那時我才十四歲,剛剛行了束冠之禮,卻不知怎麼會冒出這樣滄桑的感慨。
按照宮里的規矩,成年的皇子都要搬出皇宮另住,太子也不例外,皇帝賜給我的府邸富麗堂皇,從現在起我就是這里的主人,與新進門的女主人一同住在這里,白頭偕老。
太子妃是當朝四大臣之一的女兒,父親位高權重,教育出的女兒知書達理,做得太子妃,日後也擔得起母儀天下。不管從哪里看她都是極好的,然而我們的日子卻一直平平淡淡相敬如賓,又是我面對這個細心體貼挑不出一點不是的妻子,也會想︰不如就這樣好了,與誰白頭又有什麼分別,無非就是做個伴而已。但卻總也覺得和她親密不起來,只能這樣陌生又熟悉地一天天生活,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我的錯。
後來她生產時難產,那時我正在邊境帶兵與東夷打仗,得勝凱旋回來,府上掛滿了白色的燈籠,掛著「奠」字的廳中安放著一口棺木,總管問我是否還要開棺看看,我說不必了,事已至此,終究是我對不住他們母子。
皇帝厚葬了太子妃和未出世的孩子,問我打算什麼時候續娶,我言不急,他們母子新去,我若很快就娶新妻,會傷了老臣的心。
皇帝拍拍我肩膀道︰「你是明事理的孩子,太子妃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我苦笑,她可能會後悔嫁給了我。
搬出宮後不容易找借口再到頻繁走動,那幾年我很少見到紫陌,她可能也早就忘記了我,又或者覺得陌生,開始她還是小女孩時尚且會叫一聲皇兄,再後來她漸漸長大,偶爾遇見時也只是淡漠的點點頭,便帶著宮娥揚長而去,每每這時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里總會有種失落的感覺。
越是關注著她,就越是清楚她沒把我放在心上過。
東夷使臣來拜訪的那年正逢乞巧節,這一年兩國終于達成了停戰協議,民間為慶祝這得來不易的和平紛紛張燈結彩,一時間乞巧節比過年還要熱鬧。
有些事也在這一年發生了無可挽回的變化,宮宴時紫陌坐在我旁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卻明顯的感受到了她的不同,她的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思慕,那是一個女孩喜歡上一個人時才會有的表情,時而低頭笑,時而若有所思,整晚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里看不見任何人,如果她能稍稍側目,便會發現我也在看著她,注視了一整晚,可她無從知曉。
二十五年來,我第一次酩酊大醉,十四歲時的想法又一次浮上腦海︰她會越來越美,而我在慢慢變老。
我突然覺得沒有比這再悲哀的事了,我可以戰勝敵人,可以斬獲權利,但我不能斬斷時間,也不能跨過我和她之間相隔的這十數年時光。
有雲游的道人言可通過丹藥來保持容貌年輕,強身健體,靜修還可有長生不老功效。我只想能讓自己不要很快的老去,卻不稀罕所謂不死,倘若只剩下我自己而沒有她,千年萬年的活下去也只是種折磨。
我很清楚皇帝不會把紫陌嫁給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我真正繼承皇位的那天,只要掌握了實權,想娶紫陌易如反掌。
周身有人建議我給皇帝下藥,抑或是尋別的法子讓皇帝早登極樂,這樣的例子在宮廷中屢見不鮮,即使再加強防範也是有機可乘的,可那是她的父親,倘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定不會原諒我。
我不能讓她恨我。
所以姜戎出言不遜,屢次刁難時,我只能忍,因為那是她的親弟弟。
所以皇帝派我到邊疆駐守,一去多年,風餐露宿大漠孤煙,我只能忍,因為那是她的父親。
所以飛龍將軍騎著高頭大馬,一身喜服在晉鄴城中招搖過市時,我得忍,因為身後那盛大嫁娶隊伍中被簇擁著的九鳳花轎里坐著的正是她。
與東夷大戰,一次我受了極重的傷,一支箭穿胸而過,幾乎把我的身體射穿,可我覺得即便是那時,也沒有親手將自己最心愛的人送到別人府上更痛。
可我還是得忍,忍到心碎,也只能將碎片和血咽下。
唯一讓我慶幸的是紫陌並不喜歡駙馬,甚至在成親當晚都沒讓他進內房,那晚過後,他連進?仍返淖矢穸濟揮辛恕?p>公主府暗中有我的暗衛,時刻保護著她也在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駙馬酒後失言,大斥公主不遵婦德,我冷笑,能娶得她已經是他上輩子積來的福分,他卻偏要不知趣。
每日飲食中的一點小劑量藥散,本是幕僚進奉來打算下在皇帝飲食中的,如今便宜了他,能這樣無知無覺毫無痛苦的死去也是件好事。
半年後的一晚,駙馬猝于睡夢之中,醫官們驗身無誤,皆道是突然暴斃的,很快就出殯下葬,紫陌也重新恢復了自由之身,我很想去看看她過得如何,但公主府數月來一直關門謝客,我也只能作罷。
後來東夷瑞安公主來朝覲見,紫陌作為北江唯一的公主親自迎客,她們著普通裝束在街上閑逛時,我就在一家酒肆的樓上看著。數月不見她清減了些,但美麗依舊,舉手投足之間比從前少了幾分冷漠,更加平易近人了一些,雖然有可能是刻意為之,卻依舊很吸引人。
從她出嫁後到駙馬病逝這一年多,她一直都清心寡欲,月前有人送了一名美男子給她,她未推辭,卻也未怎麼搭理,只養在公主府中,偶爾會去他住得院里坐坐,可那男寵似乎很不知趣,她也就漸漸的淡了。可與瑞安公主去了奴隸場後,不幾日她竟也買下了一個奴隸在府上,相貌比起之前那個要差一些,清秀有余俊美不足,來報的人說這個新寵是個病秧子,短短幾日便用掉了公主府許多名貴藥材,比起養男寵公主更像是發善心,我卻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瑞安公主素有斷袖之癖,我擔心她們獨處生事,便將紫陌借故叫開,一直走到門外,卻發現這樣近距離的面對她,竟然會讓我激動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得告誡她︰「東夷皇室盛行,瑞安公主府中便有豢養女子為寵妾的先例,你切勿和她走得太近。」
她感激的眼神像一把溫柔的刀,仿佛只一眼就能讓人甜蜜的斃命,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因為我怕自己會抑制不住內心的渴望過早地暴露了感情。
可我卻控制不住想要對她好,她刻意的熟稔對我而言就像是天大的恩賜,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也就更能自然而然的忍耐她和其它男人的交好。終有一日她會是我的妻子,這些年的等待讓我變得更沉得住氣,也更加相信那一日很快就會到來。
當看到她和那個少年對坐閑聊的場面,她眉眼里飛揚的神采給我一種莫名的感覺,那感覺很熟悉,一如她十二歲那年的宮宴上,所有的事都在那一夜里悄悄的發生了變化。
那種感覺叫心有所屬。
想到這里,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在他們注意到我之前悄悄離開了,吩咐下人不要告訴她我來過。
我不能讓事情再重演,便讓人去查探那叫顧城少年的底細,所查到的與他告訴紫陌的一模一樣,可我不信他沒有隱瞞,也不信他來到紫陌身邊真的只是個意外。
皇帝駕崩時未留下傳位詔書,這對我和姜戎來說恰恰是最公平的方式,如紫陌所說一切各憑本事,想要坐穩皇位這樣的較量是不能避免的。
然而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送出珍藏了許多年的鳳冠霞帔,公主府的總管袁橫卻在此時告訴我先皇其實早就將公主令傳下了,紫陌如今手中的兵力與我和姜戎相當,得公主便可得天下。
我對他的說法不以為然,我得這天下就是為了她,沒有她,坐擁天下又有何意義。
我喜歡她,整整十六年。為了她我可以放棄天命所佑的皇位,只要她願意,並肩看閑雲野鶴又有什麼不好。
我喜歡她,可她並不知道,也可能她知道,只是不知道我喜歡她,喜歡到了什麼地步。
我的身體開始變弱,御醫說是急功近利服侍了過量的丹藥,如今已經掏空了底子,拿走了我能配得上她的唯一籌碼。
東夷的軍隊打開了晉鄴城的大門,姜戎顧不得再與我對峙,匆匆應戰。
我命令守衛皇城的軍隊也全部去迎戰東夷軍隊,卻悄悄的留下了一小支去護衛公主府。
躺在榻上咳出第一口血時,我想,楚塵桓已經帶她遠走高飛了吧。
她最終還是從我身邊飛走了,我等了十六年,所期許的也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而已,只差一點點便能踫觸到,卻轉眼被命運打得粉碎。
偌大而空當的宮室里,一磚一瓦都透著刻骨的寒氣,與夜色融合,化為無處不在的無邊寂寞。
而我將在這寒冷的寂寞里獨自死去。
我想起那日翻過公主府的院牆從窗口跳進去,她正在低首喝一盅燕窩,兩指拈著瓷勺溫潤的柄緩緩劃著碗中的粥,卻是最難得的安寧美好模樣。
那時她對我說︰「你今日所許的可能明日就變成一場空,我不信這些,你最好也不要信。」到今日這些話全都應驗了,我依然不覺得有絲毫後悔。
即使所有期望變成一場空,起碼曾經你給過我希望,這就是這十六年之于我的最大意義。
我用最珍貴的年華來祭奠了她的成長,如今她翩然而去,留給我的只有十三歲那年,嬌小可愛的女嬰伸手抓住鳳釵時那無聲而笑的回憶。
那只手抓住的不是金釵,而是抓在了我的心上。
如今的她已經變成了我心上的一根刺,扎著會疼,拔出來會死。
天注定的事,從來不需要任何解釋。
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祈求蒼天,下一世還能注定我和她的相遇,讓我能在最好的年華里遇見她。
哪怕只能擦肩而過。
哪怕還是一廂情願一場空等。
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