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素淡,似水流年。(鳳舞文學網)
正是清晨,晨光微燻,昨夜下過雨,空曠的官道仿佛被洗滌過了似的,伴著路邊綠瑩瑩的木葉,別有一番干淨清爽的感覺。
官道上行著三馬三車,唧唧喳喳的鳥鳴聲伴著馬車輪子吱吱呀呀的 轆聲,合奏一曲,竟然無比協調,宛若天人合一的意境一般的。
正中間那匹高頭大馬之上坐著一個俊美非凡的男子,一身掐繡滾邊的袍子,料子垂垂的,連搭在馬鞍上的褶皺都顯出灑月兌,腰間卻只挾了一把素淨的折扇,優雅而隨性,高貴卻不俗氣。
忽然,中間那輛大馬車的簾子間半露出一只形狀姣好、光潔如玉的手,還伴著一聲略帶嬌俏的清音︰「哥哥,我泡了壺茶,要喝嗎?」
「妹妹有心,當然卻之不恭了。」林霽風挑眉一笑,拉著韁繩慢慢踱到車邊,車簾打起了一半,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伴著一雙俏麗的丫髻一起探了出來,黛玉的丫鬟春鶯笑嘻嘻地捧著一杯熱乎乎的茶水,遞給林霽風︰「大爺請。」
「嗯。」林霽風試了試溫度,而後一口灌下,把杯子還給春鶯又抹了抹嘴,笑道,「謝謝妹妹——也謝謝小春鶯了。」
春鶯看他海灌的模樣就想笑,當然,馬車里的黛玉已經揉著肚子笑開了︰「哥哥,哪有你這樣品茶的,牛飲海灌,什麼滋味都嘗不出,囫圇一下就到了肚!」
「哈哈,你哥哥我就是個粗人,出門在外,不講究!」林霽風哈哈笑著,看了看路,「今天傍晚就能趕回京城了,妹妹回去大宅,還可以泡泡澡,松松筋骨!」
隱在馬車里的黛玉臉兒已然紅透了,低低斥了一聲「胡說八道」,嬌嗔著︰「春鶯,回來!」
「小姐,奴婢想幫你揍他一頓!」蹲在馬車外的春鶯摩拳擦掌,擠著眉毛瞪著林霽風,就差喊幾句「霍霍哈嘿」來助威。
「喂,我是林家族長,鴻臚寺正五品司儀,你竟然敢揍我?」林霽風瞪大眼楮,一副「你奈我何」的賴皮樣,「而且,我又沒說錯,咱們家妹妹可是絕代佳人,柳一樣的筋骨、花一般的身段、水一般的模樣,漂亮的就像嫦娥下凡,卻跟著我起早貪黑地跑了這麼遠的路,難道不該回家好好調養一番?」
「官兒也沒這樣知法犯法的。還拿咱們小姐說嘴,果然該揍?」春鶯的眉毛好笑地一動一動著。
「春鶯,回來!」黛玉捂著發燙的臉蛋兒,聲音略略抬高,又叫了一聲。
「哼!」春鶯不高興地重重摔下簾子,坐回黛玉身邊,幫小姐收拾茶具。
「他那張嘴,總有人收拾!」黛玉伸出水蔥一般的手指兒,小心地將一杯滾燙的香茶放到旁邊的三層食盒里溫著,故意提高了些聲音,「到了京城,他這張鴨子嘴又得啃木頭了!」
啃木頭——林霽風嗑 磕 啃了三年都沒啃出一絲裂縫兒的木頭,秦家大小姐是也。
再次逼出黛玉的毒舌,林霽風不禁啞然,良久才狠狠咳嗽了幾聲,坐在馬背上一個勁兒地翻白眼︰「我本郎心如玉,奈何卿心如鐵啊!」
黛玉捂著嘴兒吃吃笑著,壓低了聲音跟春鶯咬耳朵︰「一會進了城,把這杯茶給哥哥送去,他一路貧嘴,進了城肯定口干舌燥。」
「小姐,明白。」春鶯也低聲回答,笑得眉眼兒彎彎。
馬車的吱呀聲依然規律地循環著,黛玉倚在舒舒服服的靠墊之上,抽出自己的詩冊,卻不翻開,玉白的指尖兒慢慢摩挲著封皮,指尖劃過一絲絲的沙沙感。
「小姐,拿這個照著。」春鶯機靈地拿了個琉璃球兒出來,點了蠟,封好口,再把球兒掛到車窗下。
王嬤嬤年紀大了,一年前,黛玉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月兌了奴籍去安養。王嬤嬤卻不放心,依然留在京城林府,幫康嬤嬤一起打點家事。當初買的那四個小丫頭也漸漸長成,數春鶯最機靈,因此,這些年,黛玉大都留著春鶯近身伺候。
映著琉璃球兒溫溫融融的光,黛玉慢慢翻開了詩集,心里頗有些感慨︰三年了,父親的孝期已過,她已經十四歲了。
這三年,她並非只是呆在姑蘇老家閉門不出,熱孝之後,哥哥便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從白雪皚皚的塞北走到山石嶙峋的雲南,既是游玩,也是祭奠。祭奠在七年前那場家破人亡中葬身在各地的先輩、家人、朋友……其中,就包括堂叔林睿的生母、曾經的京城名角兒徐茹茜。
徐茹茜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卻在蕭怡彬過世後堅強地扛起了一個家,易容逃亡、下地種糧、變賣家財,宦門林家所不懂的一切,都由她手把手地教著,因為過度操勞,她僅僅撐了兩年就重病不治。臨終時,林蘇哲曾流著淚承諾要將她扶正,徐茹茜卻帶著淡然的微笑拒絕了,因為只有蕭怡彬是林家的主母,也是太皇太後心里拔不去的一根暗刺。
徐茹茜是海葬的,他們只能對著碧藍的海浪默默哀戚。
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故事,都是林霽風用極為好听的聲音徐徐講述給黛玉听的,講故事時,林霽風難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紈褲模樣,俊顏微黯,神色內斂。
輕輕翻開詩集,黛玉看著那幾句自己隨性而做的那兩句祭詞,微微一笑︰
浪蕩搖風問天姥,踏莎行海叩碣石。
三分明月隨古去,一諾千金誰笑痴。
前世的林黛玉,七歲前的生命被羈在揚州家宅中,七歲後的生命被羈在京城賈府之中,從未賞過天涯明月,完全虛度了似水流年。
雲南的上關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從前只是在書上看過,歆羨過,遙想過,這輩子確實實實在在地欣賞到了。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是欣賞,她可記得清清楚楚,雲南那篇繁花盛開錦浪連天的美麗之下,還有指甲蓋那麼大的毒蜘蛛和色彩斑斕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黛玉還記得,剛下馬車,就見自己的鹿皮小靴子旁趴著一只碩大的丑陋蜥蜴,嚇得她臉色煞白,幾乎是哭叫著鑽回了馬車,抱著膝蓋死活不肯出來,哥哥卻在外面笑得前俯後仰,好半天才忍著淚眼安慰自己,說自己的衣物都燻過藥,蛇蟲鼠蟻都會避著走的——剛剛那只蜥蜴已經被嚇跑了~
又想起林霽風的惡劣,黛玉不禁嘟起了嘴兒,心里卻還是感激多遠怨念,她知道哥哥在以自己的方式幫她長大,她本以為,女子一生都羈在後院斗在後宅,可是哥哥利用族長的私權,為她打開了另一片天地。
至少,現在的林黛玉,已經不再時時刻刻想著虛無的死亡。
可是,現在的林黛玉,也不再時時刻刻掛念著寶玉的冷暖。
……寶玉。想起這個名字,黛玉慢慢翻著詩集,看著前世自己寫的一首首愁腸百結的情詩,心中不禁有些迷茫︰自己原以為至死不渝的愛情,真的就這麼隨著時間……淡化了嗎?
這三年來,她回過京城幾次,除了回家,大都住在柔蘭嬸嬸那兒。見過弄月、雲涯、雲諾、藍宜茜……甚至依舊對她帶著敵意的甄華蓮。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寶玉;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想見寶玉的心情也不再那麼強烈。
——她還愛著寶玉嗎?
黃昏漸近,馬車慢慢駛進了林府,黛玉被春鶯扶著,小心下了馬車,康嬤嬤伴著王嬤嬤拿著擦手的濕巾過來,連忙把自家姑娘擁回了閨房。
待黛玉洗了臉、漱了口,又略微吃了一點東西,康嬤嬤才捧著幾本賬本過來,攤開,徐徐告訴黛玉︰「姑娘,這是最近一陣子家里鋪子和田產的經營情況,租子都按時交了。過年時候查出的吃里扒外的那家已經打發出去了,霽大爺找了人解決,保準他們一輩子不敢回京。還有,二月份弄月公主的生日,按著您的意思,送了那塊上好的玉串子過去,公主回了幾本宋刻彩本,都收在您書房里。還有,甄姑娘一直打听您什麼時候回來,我讓全府的人都閉緊嘴巴,不準瞎說。」
黛玉一邊听著,一邊點頭,听到甄華蓮矢志不渝地不放過她,不禁搖搖頭,然後感激地看著康嬤嬤︰「嬤嬤辛苦了。」
按照本朝律法,喪親之後,在室女可繼承三分之二的家產,其余家產由族長管理。可父親過世之後,哥哥便讓康嬤嬤將家里的財務田產鋪子都整理好,全部交給了自己;不僅如此,哥哥還分了好些祭田給自己經營,可自已一個女孩子,如果管得了那麼多?幸虧有康嬤嬤在一旁幫襯著,黛玉這才沒有亂了分寸。
「姑娘這說的是什麼話?」康嬤嬤依然嚴肅,可眼里滿是掩不住的慈愛,「即使甄姑娘一直跟您不對付,但是面子上咱們還是要做足了,下個月就是甄姑娘的生日了,您看送些什麼好?」
「嗯……就送我從西邊帶回來的那個白玉鐲子吧。」黛玉想了想,笑道,「那鐲子沒有貴重到扎眼,但樣式足夠新巧,是攢起來的,不會丟我的臉的。」
康嬤嬤滿意地點著頭,看來姑娘這些年確實長進了許多,不過——康嬤嬤的臉色更加嚴肅︰「姑娘,您該知道,過年的時候,太上皇下旨允許嬪妃省親,您外祖母家蓋了個園子,可是那園子……」康嬤嬤欲言又止。
黛玉咬了咬唇兒,心中明白︰大觀園奢華無雙,連元春姐姐看著都嫌太過奢靡——那個園子,就是賈家藏污納垢貪污受賄的鐵證啊!
「賢妃娘娘曾說過,那麼大的園子荒廢了不好,所以邀了賈家的姑娘們入住——還有賈家那位餃玉而生的小公子……」考慮到黛玉的立場,康嬤嬤也不方便再說什麼男女大防的問題,只是隱晦地帶過,進入正題,「據說,賈家的老封君還請了親戚家的孩子過去住,二房夫人的外甥女薛姑娘就住了進去,還有史侯爺家的大姑娘,還有剛剛升了順天府通判的賈雨村老爺的閨女甄英蓮……」
黛玉愣了,寶釵和湘雲他能理解,但是——甄英蓮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妹妹心里填了其他美人美景美好的事物,屬于寶玉的地兒就越發的小了;跟其他鐘林毓秀的人比起來,寶玉實在太不起眼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