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規 第85節第85章 請求(下)

作者 ︰ 曉峽

()結婚前,孔金杏的家在這座城市以東的一個小縣城。(鳳舞文學網)她的母親是大羊屯村人,姥姥姥爺是一所鄉鎮中學的教師,時至今日,大羊屯及鄰近的幾個村都有一些學生在這所中學就讀。金杏的媽媽是家中長女,從小經受了許多鍛煉,很是能干,個性要強。她不想憋在窮山溝,走上了仕途,後來如願調往一座陌生的、條件比老家好得多的縣城。在那兒,經人介紹,她結識了孔金杏的爸爸,一個供職于縣政府的科長。

由于當時金杏媽媽年齡已比較大,在家人和自己內心的催促下,他和科長的婚結得有點兒匆忙。婚後,金杏媽媽從科長身上挑出了好些以前她沒發現過的毛病,盡管皆不涉及原則性問題,主要表現為懶于家務、饞酒、貪小便宜等,可這些毛病成了求全責備的金杏媽媽對丈夫失望與不滿的借口。她經常要就此叨叨好半天。被她叨叨煩了,科長便要還幾句嘴。夫妻間拌嘴的音量漸漸增高,使拌嘴演變為吵架。幾次激烈的爭吵後,二人的婚姻出現了裂痕,哪怕女兒金杏的出生也沒能根除她父母的矛盾。可以說,金杏的童年是在父母感情危機的陰影下度過的。金杏上初一的時候,也正是她父母鬧得最僵的時候,二人一度走到了離婚的邊緣。媽媽一怒之下帶著金杏回了娘家,並把金杏轉到了姥姥姥爺曾經任教的中學。那時,常志民也在那所學校上學。

走進常志民在這座城市的棲身之處,金杏吃了一驚。高中以後,她就再沒去過他家——準確地說,是他的任意一個住所——想不到他把房間弄得還像高中時那麼亂,上學時那會兒他為這個可沒少挨他爹的罵。一股幫他收拾屋子的沖動油然而生,但她還是耐住了。難怪非要在外面吃,就是我想幫他做點兒,屋里也沒一點兒材料啊。屋里散落著書本、衣物、文具以及吃剩的快餐盒。常志民清出了一把轉椅請她坐。坐下以後,金杏隨意望望,發覺他這里唯一擺得整整齊齊的東西是書桌與書架上的照片和畫冊。

常志民端出兩杯熱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幾上。「抱歉,我平時不喝茶。吃口香糖嗎?」剛才的湯面里的菜葉塞了他的牙縫,「咱們就直接說吧。你說是常飛鵬攛掇你來找我,他想干嘛?」「志民,我也不和你打哈哈。常飛鵬這人啥德性,你應該很清楚吧?」「當然清楚了,全村人都清楚。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最後一句似有弦外之音的話觸到了金杏的痛處。是的,她清楚,她最清楚,但清楚又能怎麼樣?父母不幸福的婚姻讓她自幼對美滿的家庭充滿了向往,到了情竇初開的年華,尚未談過戀愛,她便許願將來要和情投意合的人組建一個完美的家。然而事與願違,她最終嫁了一個不如意的丈夫。無力抗爭的她失去了愛情,卻沒有放棄擁有完美家庭的願望。公婆和妯娌驚喜地看到,這個據傳「心不甘情不願」的媳婦過門後沒有任何叛逆行為,反而一心一意打理家事,孝敬長輩,對喜怒無常的常飛鵬也始終以包容的態度相處。常飛鵬有了自己的一些產業後,她又遵從丈夫、婆婆和妯娌的意見辭掉了工作,成了這個家里的又一位全職太太。雖然情感上總顯得與家中的人不冷不熱,但任勞任怨的她還是得到了婆家上下的一致信任。他們認為,她一定是受到了他父親常常提起的孔家世代綿延的傳統家風的燻陶。只有她明白,更有力地支撐著自己的,是對于家庭美好的信念——生米煮成了熟飯,既然已經建立了一個家庭,就該負起責任,好好維持它。兒子出生以後,這種信念更強了。結婚近五年來,常飛鵬遇到不如意事情偶爾會苛責她出出氣,而她從未和他或者家里其他人紅過臉,直至上一次在廚房……

常志民沒體會到金杏此刻的心思,只听她問︰「你知道村里現在是啥情況嗎?」「你說的是賭場的事嗎?」常志民昨天和父親通過電話,常九城所知村里發生的一切他也全知道了。「不,那太具體了。我是說,我公公,你爹,較著勁……」「老實說,我爹看不慣你公公和你愛人的作為已經很長時間了。要說心頭上較勁,應該好多年了。」「因為賭場的事,我公公教警察給帶走了。你問我常飛鵬讓我來干啥,他讓我找你求求情,勸你爹高抬貴手,放過我公公。」「這個王八蛋!咋這麼不要臉?」常志民勃然大怒,馬上又恢復了平靜,「你認為是我爹故意整你公公?」「他和他哥是這麼想的。」「那你呢?」「我一開始根本不想來,但最後我答應他,來把求情的意思轉達給你。」常志民氣得呼呼直喘,道︰「我只幫清白的人說情。」

孔金杏轉到新學校沒多久,班主任辦公室的抽屜里丟了一筆剛收上來的課本費,班上兩個女生一致指控孔金杏,稱看見她鬼鬼祟祟從辦公室溜出來,金杏當天上午確實去了辦公室,百口莫辯。這時,一貫很蔫兒不愛說話的常志民舉手起立,大聲說自己在辦公室門外親眼瞟見指證金杏的兩個女生翻過班主任的抽屜。「她們賊喊捉賊。」他說的是實話,隨後的調查也證明,確實是那兩個女生偷了錢,金杏是清白的。

這次拆穿盜竊案的詭計成了二人緣分的開始,這個看起來有些木呆呆的大男孩在金杏心目中樹立起一個高大的形象,成了她在新學校結交的第一個異性朋友。那時兩人還小,互相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也不敢挑破,且兩人的家教都很嚴格,無論是常九城還是金杏的姥姥姥爺皆不能允許早戀發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加之學習任務繁重,他們倆便保持著好同學、好朋友的關系。

初三第二學期,金杏父母的關系有所緩和。她姥爺幫著走了後門,中考之後,她又去了市里的一所高中,成了寄宿生。而常志民學習成績很差,除了畫畫沒有別的興趣,中考也順理成章地落了榜。之後,他到外面的培訓學校學習電腦繪圖與設計。其間,他與金杏保持著電話聯系,兩人的關系進一步加深。但為了不影響金杏考大學,他們的通話一般在周五晚上進行。等金杏考上大學以後,兩人算是正式確立了關系,已從培訓學校學得本領的常志民到金杏學校所在的城市找了份工作。周末的時候,兩人常常見面,感情越來越親密。

「你說得對。」在金杏眼里,常志民好像還是那個努力替自己辯白的男孩,「我明白,我公公,連著我婆婆,我大伯子,我丈夫,在村里,他們都不是無辜的。所以我跟你說了,請你跟你爹求情,那是我丈夫的意思,我是代他轉達而已。找不找你爹,那是你的選擇,他管不著,我也不管了。其實我勸你別找,就他那性子,听你找他是為這事,不得又臭罵你一頓?」「嗯?」常志民听懂了她話的意思,卻仍一頭霧水,「那你……」「你要問我的想法?我說了,我原本不想來的。我之所以來,一是我……拗不過他,二是我確實有話該跟你說。我……我對不住你……」「別說了,別說了。都過去了。」常志民連連擺手,「再說那也不是你的錯。不,那也不完全是錯……」

金杏大學畢業後,兩人向各自家里公開了他們的戀情,結果雙方家長像事先商量好似的均堅決反對。常九城在村里見慣了當官的胡作非為,一听兒子的女朋友是爹媽全在衙門當差的孔金杏,當即表示「這樣人家的姑娘和咱家人的作風習慣肯定不合拍」,自己絕不願和她的公務員父母結親家。金杏的父母則是覺得常志民沒出息,其母的態度尤其激烈。這個要強的女人,以前和丈夫吵嘴,說是因為什麼懶惰、貪杯,實際上骨子里是嫌棄他不求上進。這男人嘴上羨慕誰誰過得多麼多麼滋潤,誰誰誰又蹚出更寬的道、撈得更多了,可臨到他有機會出人頭地時,他卻一點兒不積極,害怕同時還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和風險,而滿足小富即安的狀態。「老九那個兒子,高中都沒上,到現在連個正經單位也沒有,」「老九」在大羊屯有些威信,他兒子也具備一定的知名度,因為他時常忍不住跟外人抱怨兒子這不行那不會。大家理解「老九」恨兒子不成器,而常志民上學就比法定年齡晚了一年,又留過一級,就更容易讓鄉親們認為他真的不成器。招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女婿,金杏的爸爸也感到會很沒面子。「可是媽,他是真心喜歡我啊。」「這我信,可他連在社會上立足的水平也沒有,將來咋個喜歡你法?難不成你倆一起受窮喝西北風!」

「我不止過去對不住你,現在也對不住你。」之前一直情緒穩定的金杏變得有些激動。她從包里掏出個東西。「我得把這個還給你。」她手一顫,金色的反光刺痛了常志民的眼楮。

那是一本小人書大小的燙金封皮硬殼相冊,常志民知道,里面珍藏著他和金杏在全國各地景點的「合影」,這是金杏20歲生日時他送給她的禮物。那個時候,她憧憬著將來能夠游遍全國乃至全球。常志民便收集了那些景點的照片,然後用電腦技術將他和金杏精巧地合成到照片中,人與景的對接天衣無縫。「這是做出來的。將來有機會,咱們一齊去照幾張真的。」

這件信物金杏沒有隨陪嫁物品一並帶到婆家,而是存在縣城父母家她原來住的臥室里。這次來找常志民前,她先以順便探望爹媽的名義繞道回了娘家——現如今她爸的糖尿病愈發嚴重,離不開她媽的照顧,老兩口間的火藥味因這一處境而消散了許多——並默默將這本相冊取出來帶在身上。

「為什麼?」常志民沒有接這相冊。「志民,從今往後……忘了我吧。」金杏盡全力不讓眼淚滾出眼眶,「你該有新的活頭兒。而我……我成了他們家的媳婦,雖然不是我願意的,但已經這樣了,我是他們家的一分子,就得維護著這個家,維護著家里的人了……」

「這麼說,你還是想讓我找我爸求情?」「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公公,在我和我兒子面前,還算個好公公、好爺爺。但是他,還有飛鵬、飛虎,要是因為自己造的孽糟了報應,我也認了。我的意思是,以後我就不能再幫你……你們了。」「幫我們?」「對!所以走之前,我必須提醒你一句,你一定得轉告你爹。」金杏語重心長,「這回我公公被警察抓去,不管是不是你爹整的,兩家到此為止吧。千萬讓你爹別再和他作對了。」

常志民感覺不可思議,他看到金杏的眼神中閃動著恐懼。「你不知道,我公公,他狡猾得很,使得出明的暗的好多招數算計你爹。而你爹的性子,防不住他的。我爹媽都走官場,我能看出來。我公公要是計較起來,會千方百計讓你們家吃虧的。我不想看見你……你們家吃虧。這回,他的威風已經被掃了,我會努力勸家里的人把這事當成教訓,以後在村里安分守己些。而你,一定要讓你爹小心我公公。小心他的最好辦法,就是別再跟他對著干了……」

金杏還想多叮囑些話,她的手機卻響起來。是常飛鵬打來的。她舉著手機給常志民看︰「瞧,這工夫就來監督了。」說著掛了手機。

常志民想說「再坐會兒吧」,卻不知為何沒說出口,就像午飯時他和金杏機械地拒絕著一桌子辛辣的川菜,悶著滿肚子的話而什麼也沒說一樣。離開他家,金杏見雨小了些。她一個人撐著粉色的小熊維尼傘,緩緩走向公交站。等車的時候,她回撥了常飛鵬的電話。

「剛才啥事美得連我電話都不接啊?」那頭兒傳來的是常飛鵬陰陽怪氣的笑聲。「美個屁,還不是你交代的任務!」听到丈夫這種腔調,金杏也沒好氣,「我跟他說了……」「啥都甭說了!趕緊回來,晚上家里吃團圓飯!」「團圓飯?」「對,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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