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坐在土堆後,望著湖面的水生植物隨著風的吹動上下顛伏,心情也隨著顛伏不能平靜,今天是他父親的生日,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他,想要親口告訴他——爸爸,我錯了!
和尚的父親曾任《文匯報》的記者,53年因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牽連,蹲過一次監獄,平反後于57年反右再次挨整,被打成右派。(鳳舞文學網)他只記得有一天一群人沖到家里把父親帶走了,很晚父親才回來,換衣服時他偷偷看見父親身上傷痕累累,而這樣的事情隔不久就會發生。
從那以後,他在學校就成了黑崽子。以前弄堂里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開始回避他,在學校走到哪都有人指指點點,孩子們之間總會發生點摩擦、矛盾,可只要輪到他,不管誰對誰錯,只須關鍵時刻罵一聲黑崽子,他就得灰溜溜地敗下陣,以防別人罵出更難以招架的話來。
年少氣盛,他也曾經反抗過,有一天他們班上的紅五類同學把所有黑五類狗崽子趕到教室角落,勒令他們低下頭後,他們則在一邊跺腳一邊大聲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還潑墨水在他們身上。唱完歌,那些同學就要求滿臉滿身都是墨水的黑五類表態要與家庭一刀兩斷,和尚脾氣上頭,瞪著眼楮就是不說話,那群被激怒的紅五類像發瘋的獅子一樣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
那天回家以後,和尚對上前欲幫他清理傷口的父親惡語相向︰「都是因為你!我怎麼會投生在你家!」從父親眼中的難以置信和傷痛中,他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快感,自此,他在外受的氣便百分百地回報給了他的父親。
就是這樣,黑崽子也成了他的短兒,讓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低人一等,根本不能跟別人較真。有時有人故意挑釁︰「哎!我們批斗你爸爸,你心理難道就沒有一點不高興麼?」明知是個套兒,也得順著回答︰「誰讓他有罪呢?就該批他!」可是他的命運仍是沒有一絲改變,處境沒有一點兒好轉,父親在家里也越來越近乎透明,有時兄弟姐妹之間出現了難得的一絲融洽和樂,他都要遠遠地避開。
再到後來,他怎麼做的呢?和尚想了想,噢!他開始帶頭批斗黑五類,跟自己的父親劃清界限,他寫大字報揭發自己的父親,晚上回到家更是要求母親把父親趕出去,而母親只是悲傷地看著他。
終于有機會上山下鄉,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了上海,他對人熱情開朗,處事圓滑玲瓏,在上海的那些歲月似乎都離他越來越遠!當他以為一切都已有所不同時,一場招工就又把他打回了原形,他想起那天去公社詢問時,那個年輕的干部把他從頭到腳的一通打量,然後嘴里輕飄飄地吐出一句︰「黑五類子女還想走招工,趕車都沒人要的。」
心上頓時像被插了一刀,一陣頭暈窒息!是啊!此時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幼稚!就算他政治運動搞得再轟轟烈烈,再以好勇斗狠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的身份仍然是人人唾棄的黑五類子女。血緣關系又怎麼會是嘴上說劃清就真的能肅清的呢!以往對父親的所作所為頓時就像影片倒帶一樣將他淹沒,他覺得自己就是藏在水溝里的臭老鼠,只敢藏頭縮腦地伸伸爪子,卑鄙、陰暗!
哎,父母怎麼樣了?插隊到現在他只回去過一次,為了躲避父親也是住在舅舅家,沒臉寫信回去,自從招工後,他便除了干活再也不關心其他事,每天把自己累的像狗一樣,身體的勞累能暫時麻痹自己的神經。農村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讓他覺出土地對所有人的一視同仁,風吹過,土壤似乎也飄出一股香氣,天空清亮透明,田野池塘傳出一陣鳴叫,多美麗啊!
「和尚!在哪里啊!快過來下!」趙佳扯著嗓子在喊!
沈杰站了起來,抬頭看著那只落單的大雁,他將在此地用汗水洗刷他的一切污穢和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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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秀鴻正從沖壓車間回自己辦公室,兩年多來他跟著師傅把車間每台沖床的工藝原理都模了個透,不僅如此,他利用空余時間開始有步驟地自學了機械制圖、機械原理、冷熱加工工藝和沖壓工藝,年中時調到了技術辦公室幫忙,科長已經跟他承諾等一年後就可以把他提干成技術員。
殷蘭夏天生了他們的長子盧家偉後就沒再去過學校,現在小孩快要六個月了,能將將靠在被子上坐會兒,正是好玩的時候。風波雖說比以前小點了,但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學校那里要是長期不去也只能任人頂替了,畢竟以後怎樣真是無法預料!提到孩子,盧秀鴻想起去年年底丈母娘說孩子太小,叫他千萬不能帶出去,老娘也來信說她和阿爸打算帶著盧秀華一起乘著過年來東北看孫子,他又轉身去了後勤。
從後勤給父母、弟弟臨時租了一間職工宿舍出來後他也顧不上換工服就往家里趕,一進門就听見孩子咯咯的笑聲,盧秀玉正趴在床邊上拿著塊手絹疊的小老鼠逗弄他︰「小老鼠出來吃小偉一口好不好!喲!又縮回去了!」然後就是大人孩子一陣亂笑。
「你嫂子呢!」
「哥,你回來了,嫂子去水房洗尿布了,這小子可能尿了,待會一掛出去又是萬國旗啊!」
「我兒子那是能吃能睡,身體倍兒棒!對不對啊!兒子乖,叫爸爸!」盧秀鴻月兌了外套就抱起兒子,用下巴扎扎他的肥臉蛋,小家伙感到一陣刺癢,依依呀呀就開始蹬腿扭胳膊的。
「剛來時去後勤那借了間宿舍,等爸媽、秀華來正好住進去,回頭你下班早,就過去收拾下,東西提前準備點,看看缺什麼能買的就買,喏!給你錢。」盧秀鴻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掏出一小疊錢。
「你留著吧!爸媽不是我的呀!買點東西花不了多少,再說秀貞知道咱爸媽都過來,還寄了一堆東西來呢!看來還是石油工人收入高啊!」
「可不,鋼鐵工人、石油工人那現在都是工人階級領頭羊了!」殷蘭端著洗完的尿布進門正好听到他們說就搭哏了一句。
「我做大哥的怎麼能總讓妹妹花錢補貼,你拿著吧!放心,等你和秀貞、秀華結婚我都得管!」
「瞧你說的,咱爸退休還早呢!靠的著你麼!對了,秀貞上次寄過來的隔尿墊挺管事吧!你說這丫頭怎麼就這麼能想。」盧秀玉女孩心思細膩,害怕阿嫂听了不高興,趕忙拿了錢就把話題岔開到孩子那。
「太管事了,大冬天的總算不用老曬被子棉絮,不愧是我妹妹。」
殷蘭在外屋安的鐵絲上晾尿布,听到這個撇撇嘴,盧秀鴻就是個二十四孝老哥,在他心里他兩個妹妹那就是一個鐘靈毓秀、仙女下凡,善良美好的基本是沒有小伙兒能般配的。樓里有幾個大嫂前段給介紹了家里的子佷,盧秀玉還沒說什麼,盧秀鴻先就能挑出來一堆的不合適給回絕了,哼!她倒要看看最後到底能找到兩個啥樣的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