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煜南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事實上這段時間,長久以來,他一直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有時候在夢里,他會做一些非常狂暴殘忍的事情,有時候又覺得很累,全身疲倦,昏昏沉沉。這一次,又是一個很冗長的噩夢,醒來的時候,一絲絲陽光刺痛著他的眼皮。
隱隱約約感受到一道強光,他睜開一絲眼縫,很小的一扇窗子,光線很微弱。他感覺自己在一個冰冷的牢籠里,昏暗不見天日。而他自己,全身就像被千斤重的巨石碾壓了一遍,每一根骨頭都是酸軟的。
喉嚨,像含了沙子一樣干,渾身都疼。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兩天,一直靠打點滴續命。
「你醒了……」耳旁傳來一道女聲,很輕,很柔,听的並不真切。然而他卻能感到那聲音很熟悉,就像一道凌厲的箭,穿過漫長的時光隧道,傳入他耳里,喚醒了他疲憊的靈魂。他努力抬起眼皮,那道身影在他視線中逐漸清晰起來,他動了動干涸的嘴唇。「是你!」
「嗯!你感覺怎麼樣?」
「頭,好疼!」阮煜南試圖抬手,卻發現手被綁住了,再動了動腳,腳也被綁住了。他並沒有發怒,只是苦笑了一聲。
「抱歉!」林葭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余森堅持做的,以免她再次受傷。
「說什麼抱歉……我現在……毒癮發作……自己做了什麼,自己都控制不了,還是把我綁起來安全!」他望著她,她的身影逐漸在他眼中清晰起來。她的頭發有些凌亂,額頭上纏了一層紗布,臉色發白,看上去很憔悴,顯然已經幾天沒有休息過了,眼里都透著通紅的血絲。
他蹙眉,「你額頭上的傷……是我?」
她搖搖頭,「不是!自己撞的!」
「別騙我了……雖然我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但做過些什麼,我還記得……」阮煜南動了動唇,輕輕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那一剎那,林葭鼻子一酸,突然有點想哭。搖了搖頭,「沒關系,我知道你是無心的!」
「你脖子上的傷,也是我刺的……現在又……為什麼要救我?像我這種人,應該死!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想連累你!」身體,很痛,但都比不上心痛。清醒的時候,他都會很自責,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恨自己為什麼不死掉,為什麼要苟延殘喘,傷害其他人!像他這種敗類,早就不該活著,不是嗎?
「你不要這麼說!」林葭握住他的手。原本細膩光滑的手指變得傷痕累累,有些粗糙,讓她心疼。「你也是受害者,我知道你無心傷害我,都是毒品害的!所以你更加不能放棄,只要戒毒成功,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阮煜南苦笑,覺得自己身處黑暗無邊的深淵,早已經看不到希望。「戒毒成功,呵呵……」他苦笑,「可能嗎?它已經掌控了我的一切,我戒不掉了!」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林葭急忙說,生怕他會放棄希望,另一只手,也緊緊握住他的。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她的力量,他不是一個人在和毒品作斗爭。「戒毒成功的例子那麼多,只要你堅持,就一定能成功!」
「你不明白……燕都洛給我的毒品……戒不掉……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我寧願死!」
「難道你就這樣向他屈服?絕不可以!你已經堅持到了現在,只要再堅持一段時間,就一定能戒掉。現在是關鍵期,你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這兩天,你已經比之前好很多,相信我,就快成功了!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打這場惡戰!」
阮煜南眼眶濕潤了,他突然不知道該以何種面目面對這樣的林葭。「為什麼救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對你那麼糟糕,我不值得……我這樣的人渣,不配!」
「不……曾經在我最孤獨無助的時候,你幫過我。現在,我不可能丟下你不管!」
「曾經是曾經,這兩年我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還說了那麼多難听的話,你應該恨我,而不該救我……我知道你是為了爸,但他是我害死的……我該死!你別管我!」
「不是因為爸,而是因為你是阮煜南,我關心你,擔心你,絕不會放棄你!」林葭說著,也跟著難受地濕潤了眼角。「堅持下去,好不好?醫生說過了,現在你對毒品的依賴性已經減少了一半。只要再過兩個星期,你就能基本康復。到時候,你就能重新做回阮煜南!為了自己,為了你爸媽,也為了阮家,堅持住,不要放棄,好不好?」
在她急切的懇求的目光中,阮煜南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今天,天氣不錯,我能出去走走嗎?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太陽了……」
林葭有點猶豫。「可是……」
「我現在沒有力氣再對你做什麼,相信我。過了這麼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我只是想重新感受一下,作為人的感覺!」
他反握住她的手。「林葭,求求你……」
林葭唯有答應,叫余森進來幫忙,但被余森一口拒絕。他冷漠地望著阮煜南,「他現在很危險,不能松開!」
「不會的……你看他這麼虛弱,不能對我怎麼樣!這樣一直關著他,也不是個辦法,就讓他出去走走吧,對他恢復有幫助……」林葭再三請求,保證,余森才勉強同意,解開了阮煜南的手腳,警告道︰「你再敢傷害她,我會要了你的命!」
別墅後院是一大塊草地,天氣很好,陽光明亮地照耀著,綠草如茵,油油地發亮。空氣里彌漫著花香和青草的香味,蝴蝶和蜻蜓在花叢里快樂地飛舞。角落里,耀眼的陽光形成了一個個光圈,金燦燦的。
林葭小心翼翼地扶著阮煜南走,陽光曬在他身上,久違的感覺,很溫暖。就像一下子消滅了他身上陰魂不散的惡魔,重新回到這個美麗的世界,感覺自己的血液又重新流淌起來。這種「像個人」的感覺,對他而言太久違了。長久地生活在陰暗之中,分外懷念這種明媚的陽光。
經歷了這麼多事,方才體會到,原來能夠作為一個正常人生活,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已經是莫大的幸福。
他抬頭迎著陽光,微微眯起眼楮,嘴角泛起一絲淺笑。
他望著陽光出神,林葭則凝視著他,微笑道︰「很快你就能戒毒成功,回歸從前的生活!」
「嗯……」阮煜南低下頭,「我有點餓了,想吃東西!」
連日來,他只渴望毒品,這是林葭第一次听到他說餓,欣喜地點頭。「好,我這就讓余森去拿!」
她還沒對余森開口,已經被他拒絕。「不行,我不能離開!」他緊盯著阮煜南,就像盯著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任何細枝末節都不放過。「我走了,他會趁機逃跑!」
「不會的!他真的只是想吃東西而已!」
「你忘了他之前做的事了嗎?」
「那是之前,他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你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林葭還想說什麼,阮煜南拍拍她的肩膀。「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你這麼累,哪里走得動!」林葭不忍心,只能繼續求余森,他拗不過她,只得答應了。
「我兩分鐘就回來!」走幾步,還不時回頭看阮煜南。
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林葭安慰道︰「你別介意,余森也是擔心你的安全,才會這麼謹慎!」
「我知道!我現在確實是個危險人物,他防著我,也正常!」阮煜南走到泳池邊,忽然認真望著林葭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很感謝你。但這樣的我,真的不配……對不起!」
她還沒理解他話里的意思,就被他推入泳池里。
「 ——」水花四濺,林葭嗆了好幾口水。「咳咳咳……」
阮煜南沖向牆邊,拉著藤蔓往上爬。他要逃……正是因為她對他好,他更要逃走,他絕不能連累……就算死也不能!
「阿南、阿南……你別走……阿南,回來……」林葭心急如焚地朝岸邊游去,邊焦急地大喊。可偏偏這個時候,右腿突然抽經,劇烈的驚鸞,讓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她用力撲騰,可是像有一只手在水里拉扯她,她根本使不上勁。「阿南……救命……我……我抽筋了……救命——救命啊——」
阮煜南爬到牆頂,突然听到她的呼救聲,轉頭,她半個頭已經沉入泳池,只露出一只手在拼命撲騰揮舞。
「救命……救命……」求救聲越來越微弱。
阮煜南矛盾得擰緊眉心。只要他跳下去,就可以逃走,可是林葭……他不去確定她是真的抽筋還是騙他,額頭上滲出了大汗。
「救命……救命……」全身的力氣已經被耗光,再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氣力。手,停止了掙扎,林葭絕望地閉上雙眼,任由身體沉入水底。
「 ——」有人跳進了水力,迷迷糊糊她看到一道身影游向自己,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帶上岸。
「林葭、林葭!」阮煜南一聲聲呼喚,見她毫無反應,將她的身子反壓在他的膝蓋上,合起手肘用力頂她的背部。無效,又將她放平在地上,用力按壓她的胸口,一邊給她做人工呼吸。
她一動不動,急得阮煜南心跳都要停止了。「林葭,林葭你醒醒——林葭——」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比死還要痛苦的心慌。他害怕,怕她就這麼死了,「林葭——林葭——」他紅著眼眶大喊她的名字,一邊幫她按壓胸口。「林葭,你醒醒——」
余森趕到,扔掉手里的東西,沖上去拉開阮煜南,就是重重的一拳。「你這畜生!」
拳頭砸在他月復上,頭上,他顧不上痛,擋也不擋一下,一心只想著沖向林葭,急喊。「快——快她——救她——」
「咳咳咳……」幾個劇烈的驚鸞,林葭吐出了幾口水,「別……別打了……」口里發出微弱的聲音。「別打了……」
余森這才甩開阮煜南,焦急地扶起林葭。「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你誤會了……是他救了我……我自己淹水……」
「你還替他說話?」
阮煜南狼狽地坐在地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他掄著拳頭拼命砸向自己的腦袋。
林葭吃力地拉住他,臉失去了血色,眼里仍殘留著未褪去的驚慌,卻搖頭沖他笑了笑。「不用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傷害我……你的痛苦和矛盾,我都知道……留下來,勇敢面對這一切,好嗎?我相信你,一定能挺過這一關!」
阮煜南一下就崩潰了,一把將林葭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像是用盡所有力氣,用自己的整個世界擁抱她。「好!我答應你……我會接受治療……我一定會挺過去!」這一刻,他告訴自己,他不能再逃避了。就算是為了她,他也不能放棄自己,他絕不能讓關心自己的人失望。
自那次以後,阮煜南的態度發生了徹底的轉變,積極地配合治療。有時候毒癮發作,也會忍著,沒有像之前那麼瘋狂地做出自虐或者傷害他人的事情。林葭心里壓著的大石,總算放下了一些。
吃藥的時候,林葭有些不忍心,問醫生。「他的藥量能減少一些嗎?這些藥,對肝髒不好,我怕……」
「可是它能他身體里殘留的毒素,有利于他戒毒!」
「可是……」
阮煜南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沒關系,只要能戒毒,我什麼都願意!」
連日來,被毒癮折磨,從前那個風度翩翩,俊美無匹的男人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窩深深凹下去,臉色也發黑,憔悴而瘦削,看得林葭心疼。她點點頭,不忍心再看下去,快步走出了房間。
她並不信宗教,可是這一刻卻向上帝祈禱,祈求他能早日度過這一關,願主能夠免除他的痛苦。
……
阮煜南的情況一天天好轉,兩個星期後,所有人都能明顯感覺到他比之前有了生機。毒癮發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輕,他的神智也清楚了許多。在林葭和護士們的悉心調養下,他的臉色一點點恢復,精神狀況也比之前好了。以前雙目呆滯,像喪尸一般,現在眼里重新恢復了光彩,閃動著光芒和生機。
林葭看在眼里,倍感欣慰,每天都鼓勵他。陪著他吃藥,換著花樣炖補品給他養身體。
她仿佛已經看到,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過去那個阮煜南,正在一點點恢復,並且蛻變得比之前更加成熟穩重。
這天夜里,林葭發現阮煜南不在房間,急忙出門找。跑到花園,才發現他正坐在秋千上,望著月亮出神。她暗暗松了口氣,走過去。「你在這!」
「是不是擔心我又逃跑了?」阮煜南沖她笑了笑,他現在精神狀況良好,眼神明亮,泛著淡淡的藍色,就像湛藍的海洋。「我以為你睡了,就沒叫你!」
「怎麼突然想到出來看月亮?」她坐到他身邊。
「今天是中秋!」
「是嗎?這陣子太忙,都忘了!」林葭望向夜空,月光皎潔明亮,月亮就像一個銀盤,懸掛在夜幕之中,整個夜空都被照亮了。「好美的月色!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夏末了!」
「是啊……忙的時候,總是過得特別快!」阮煜南幽幽感嘆,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眼神有些復雜,卻又有著從前沒有過的平靜。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再過一個星期,你就基本上能戒除毒癮了!是不是很開心?」
「一半開心,一半失望!」
「失望?為什麼?」
「因為戒毒了,你就不會每天陪著我了……」他忽然望向她,頭半低著,眼里閃著光芒,像水洗過的星星。他的眼神很深邃,看不出究竟只是個玩笑,還是……出自真心。
林葭弄不清楚,卻被他這樣的眼神撩得心肉一跳,有種說不出來的心悸,耳根驀然發熱,忍不住望向別處。
阮煜南笑笑,移開目光,仰頭望著夜空。「這段時間,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大概早就已經了死了!原來真的有一種感激,用再多的語言都難以表達。你為我做的,我這一生都償還不了!」
換做從前,能從他嘴里听到這句話,林葭覺得自己死都值得了。然而現在不同了,她能感覺到他的變化,褪去了之前的浮躁和尖銳、自負,他已經逐漸轉變為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他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與生俱來的財富和尊貴身份賦予了他優越感,讓他變得自負而驕傲。只有災難和打擊,往往才能讓這樣一個驕傲的人成熟起來,以最快的方式成長為一個沉穩的男人。他的轉變讓她欣慰,打心底替他開心。
「其實我也沒做多少,你的決心和努力,才是關鍵!能夠走到今天,你應該感謝自己的毅力!毒癮發作的痛苦,不是正常人能夠想象到的。這段時間,你承受了很多的磨難。從另一方面而言,那將成為你日後的財富!我希望,你以後的道路,能走得更好!」
阮煜南長長地嘆了口氣。「如果這是成熟的代價,那這代價,未免太大了!我現在想起來,覺得當初的自己真的人渣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我的愚蠢和自負,我爸不會被氣死,佳陌也不會為了救我而死!明明最該死的人是我,卻讓他們替我償還,老天真不公平!」這些日子,每每想起這些,他就忍不住在黑暗中落淚。如果一切可以重頭來過,該有多好。但世上最殘忍的,往往就是沒有「如果」!
林葭知道他傷心了,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他的手冰涼,被她一點點溫暖。「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後悔也沒有用。對逝者最大的尊重,就是過好以後的生活。我相信他們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到你痛苦,你應該活得比之前更好!」
「等你完全康復,我就把公司轉給你!我想,爸也是希望我替你暫時打理。我一早就打算好了,等你真正成熟之後,公司還是你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阮氏!」
「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那個能力……」
「你有!」林葭握緊他的手,堅定地望著他。「現在的你,一定有!」
「你把阮氏轉給我,然後我們離婚,對嗎?」說出「離婚」兩個字,阮煜南的心,像被利刃割了一刀,泛開密密麻麻的疼。甚至光是說出這兩個字,已經讓他要窒息了。
林葭的手指一僵,不明顯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愛的人,是陸擎?」
她原想選擇沉默,但最終,決定不隱瞞他,也不隱瞞自己的真心。「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就在我心里扎了根!他為我付出了很多,也隱忍了很多,我不想再讓他等了!」
原來從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比他想象的更加心痛。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把直直扎進了心髒,流血,心疼,卻疼得沒有聲音。
阮煜南苦澀地揚了揚嘴角,點頭。「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確實是個好男人,比我更是好一千萬倍。你選擇他,是對的!」沉吟片刻,他又問︰「你們……沒有血緣關系?」
「嗯!我不是陸家的孩子!希望你替我保密!」
「好!」阮煜南輸了口氣,聳肩,盡量想故作輕松,然而他發現那很難。他只是一個勁笑著,眉眼卻沒有半分笑意。「听上去……我們只有最後幾天在一起了……以後想起這段日子,應該會挺懷念的……」
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一起賞月,看著她,吹著夏夜的風,感覺真的很好,就像經歷了一場風波浩劫之後,緩緩駛入平靜的港灣,久違的安心。
可惜,這安心並不屬于他,而是屬于另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