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靳寅直接看向明遙,沉著聲道︰「明小姐,你父親的死,並非是諶王妃一人造成的。當初若不是他萌生了想要置諶王和諶王妃于死地的心思,又與他人聯起手來布局,根本就不會被那個蒙面人所利用挾制。你為何就非要鑽入死胡同里,一條筋的認定諶王妃就是你的殺父凶手?」
自從與玉子傾相處後,明遙雖也在岐城,卻很少與蘇靳寅來往。
與玉子傾之間,是逢場作戲,可更多的是利用;可對于蘇靳寅,她卻是懷揣著豆蔻少女所持有的一切美好幻想的。
說起來,蘇靳寅承載了她無憂無慮時期的美好與燦爛,卻也見證了她的狼狽不堪。
這樣的矛盾事實,此刻盡數擺放在心里,讓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辨不清心頭是何種滋味,吶吶的蠕動了下嘴唇,忽而低下頭,沉默下來。
片刻後,她抬起頭,眼里含淚,緊緊的握住那柄匕首,望進他深邃不悅的雙眸,泫然欲泣的問道︰「蘇靳寅,你是在告訴我,我爹是自作自受,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的嗎?」
「明小姐,我……」
「可是你別忘記了,她本來可以救我父親的!」明遙卻哭著吼道,淚水沿著雙頰流下,剎那間就濕如雨花,「可她沒有救我父親。反倒是為了一塊死物,親手將我父親劈死。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你以為你想糊弄我嗎?」
蘇靳寅忽然覺得女人可真是麻煩,眼神瞥到玉子傾那憤怒的神色,眸光也變得深了幾分,搖頭反駁︰「明小姐,我問你,你讓諶王妃去救你的父親,她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嗎?」
明遙正傷心的哭著,听到他的問話,神色莫名一怔,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蘇靳寅似乎也沒想過要她回答,繼續規勸︰「以你父親對諶王妃所做的事情,她不狠狠報復回去,已經算是仁慈的了,你還指望她能怎麼做?更何況,當初若不是諶王妃那最後一劈,說不定你父親還要再忍受凌遲的痛苦,你是願意看到他繼續嗷嗷叫的痛苦下去,還是寧願給他一個干脆利落的解月兌?」
明遙心神巨震,神色怔怔的,有片刻的恍惚,手一松,那匕首就月兌離了她的掌控。
想起那一夜父親臉上猙獰欲死的神色,單薄的身子竟忍不住顫抖起來,一直以來認定的事實,忽然之間變得極其混亂。
她膝蓋一彎,直直跪了下去,雙臂環胸,頭也隨之埋入了膝蓋當中,忍不住失聲痛哭。
蘇靳寅眼里劃過一抹難以名狀的復雜,將那柄匕首翻轉著,攤在了手掌心,白色的利刃,鮮紅的血液,兩相對比之下,竟給人一種極致刺激的視覺之感。
悲痛欲絕的哭聲如魔音穿耳響在眾人耳畔,顧惜若別過頭,神色麻木。
方才那些話,她也曾經跟明遙說過,當初明遙也表示非常感激她給明哲的最後「解月兌」。
只是轉身過後,便與她作對,演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或許她骨子里一直都有著冷血和無情的因子,不然在面對著這樣的哭聲控訴時,她不可能完全做到無動于衷。
蘇靳寅蹲,將手中的匕首輕輕放置在地上,眸光復雜的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遙,一個手刀切在了她的脖頸處,單薄的身子就倒向一旁。
他一手從她腋下穿過,打橫抱起那輕得不能再輕的身子,朝顧惜若歉意頷首︰「王妃,蘇某先帶她回去了。晚間再來找您議事。」
顧惜若點點頭,僵硬的揮手。
直到那腳步聲漸行漸遠,她才分別給玉子傾和青冥解開了穴道,自己則是重新躺回到了藤椅上。
「若若……」玉子傾復雜的凝視著她,最後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重重嘆了口氣後,便要拂袖而去。
「給我站住!」顧惜若眯著眼,朝他的背影冷聲質問,「你要到哪里去?」
自從那次長街上分開後,玉子傾就整日整夜的不見人影,這還是隔了那麼長時間,她第一次見到他。
可兩人再次踫面,還是因為明遙的事情鬧得不歡而散。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
怎麼隨便一個人都跟她做對?
青冥在旁看著,忍不住抿唇偷笑,覺得王妃這話說出來,還真是有幾分長者的姿態。
相反的,玉公子就成了亂惹事被責罵的小孩兒了。
玉子傾對她這樣的呵斥很是反感,回頭時臉色萬分難看,尤其是在看到她施施然坐著,而自己站著卻依舊被呵斥時,一張臉幾可與鍋底媲美,頗有些咬牙切齒︰「我去看看明小……」
「啪——」
顧惜若沒等他說完,猛地從藤椅上跳起來,胡亂抓起手邊的茶盞就朝他扔了過去。
「張口閉口都是明小姐,你能有點出息嗎你?」扔一個還不夠過癮,她又將案幾上的其他茶具砸過去,語氣比玉子傾的還要咬牙切齒憤恨難平,「虧你還是個男人,整日里想著的淨是些風花雪月之事。你的責任感呢?見鬼的跑去哪里了?」
饒是玉子傾受過多少良好的教育,此刻被她這麼粗魯的怒罵著,並且還是當著青冥的面,也不禁怒從中來,輕輕松松的接過那些茶水四處飛濺的茶盞和茶壺,冷聲叱道︰「夠了。若若,你就算對明小姐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能這麼蠻橫不講理!我不過是去看一下她,你至于……」
「很至于!」顧惜若冷冷的應了聲,腳下步伐加快,渾身夾帶著一股勁風,竟像只母豹子般直直撲了上去,極速的沖力將玉子傾撞得胸口發疼,身形不穩,踉蹌著後退幾步後,他才堪堪站住了腳步。
只是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卻又見顧惜若撲了上來,沖勢比之方才更為令人驚駭,玉子傾想要呵斥,卻發現雨點般的拳頭已經砸到了自己的身上臉上和頭上。
顧惜若像發了瘋似的,腦子里空洞無物,什麼都想不到。
這些日子強撐著的壓力,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在這個特殊而關鍵的時候里,朝著那顆小腦袋壓了下來,看到玉子傾就跟看到仇人般,好一陣的拳打腳踢。
「……我打醒你!咬醒你!咬死你!」
玉子傾連忙躲開,卻在下一瞬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撕咬著,忍著沒有反踢一腳回去,低下頭一看,那整齊的皓齒如鋒利的鋸齒,隱約還反射令人悚然的唳芒。
只听撕拉一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將衣服從肩頭撕到腰側,其他地方的布料也不能幸免,很多都被撕扯成了好幾半。
「夠了夠了!」玉子傾怒不可遏的反手阻止,這樣的動作,反而把顧惜若惹毛了,口下手下腳下絲毫不留情,仿佛是瞅準了他不會真的動手打回她,拳打腳踢,口齒撕扯,能咬的,能撕的,幾乎都逃不過她的魔爪魔腳和魔齒。
青冥站在邊上,傻眼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原來,他以前還真是小看王妃了。
瞧這爆發的能量,簡直與江湖中人面臨絕路時的不相上下。
在看到玉子傾眨眼就被咬成布條的衣裳時,他猛地扯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裳,仿佛那利齒也跟著咬在了自己的身上,清脆的裂帛聲,剎那間貫穿了雙耳。
此刻,除了那怖人的撕拉聲,他似乎已經听不到任何的聲音了。
眼前有關于王妃的彪悍依舊在繼續,他卻不敢再興高采烈的旁觀,心里暗自思忖著,以後就算是惹上王爺,也絕對不能違背王妃的任何意思。
否則,此刻玉子傾的下場,便是他今後的教訓。
「青冥,你還在傻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將你主子拉開?」玉子傾幾次想要閃躲,都被顧惜若纏住不能月兌身,無可奈何之下,也顧不上自己所謂的顏面,沖著青冥就大聲喊道。
青冥模了模鼻子,看著仍舊咬得起勁打得痛快的顧惜若,左右衡量了幾番,還是覺得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斷王妃的興致為好。
否則,吃虧獲罪被罰的人,可是他。
玉子傾求救無門,又不敢下重手扯開顧惜若,邊閃躲著邊束手束腳的反擊。
等到某個近乎瘋狂的女人終于停了下來,他渾身上下已經是酸痛不已,衣裳更是成了一條條布條,在空中不停的飄蕩,說不出的淒涼落魄。
玉子傾動了動袖子,絲條漫舞,嘴角也跟著抽搐了下,無奈的抬頭看某女,之前的憤怒也被哭笑不得取代,「若若,你都把我的衣裳撕扯成這副模樣,還把我打得渾身是傷了,總該消氣了吧?」
因著方才的劇烈動作,顧惜若的發髻也變得格外凌亂,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些邋遢不堪,可此刻情況特殊,除了旁觀的青冥,當事的兩人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理會。
但見她挑釁的揚眉,絲毫沒有一絲心虛,理所當然的哼道︰「你以為,單憑這樣的力道,就能消除我心里憋了許久的怨氣了?我告訴你,就算你今日衣不蔽體,渾身青紫,都不足以讓我解氣。」
「噗哧——」
身旁忽然爆出一陣輕笑聲,顧惜若和玉子傾齊齊看過去,目光如刀似劍,逼至青冥的咽喉,原先笑得無比開懷的臉色頓僵,一股危險的氣息迅速蔓延在了小小的庭院中。
待青冥徹底安靜下來後,玉子傾才對上顧惜若的視線,語氣里三分憤懣難平,七分無可奈何,「若若,這幾日,我把岐城的事務都拋下,任由你一個人去處理,我承認這是我的不對。可彼時岐城正是慌亂時期,明小姐又不會武功無法自保,我若是不盡快尋回她,恐怕她會凶多吉少。你向來聰慧,應該會理解我的此番舉動的吧?」
顧惜若聞言,憤恨咬牙,想說她的聰慧不是用來猜測敵對之人的安危與否的,可終究還是沒說出這般讓他跳腳的話。
何況,方才也將這些日子囤積的怒氣和怨氣全部發泄出來,且玉子傾的語氣也變軟了許多,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如何解開彼此之間的結,消除這些日子累積下來的矛盾。
她不想因為一個外人而把自己的親表哥推到陌生人的位置上。
那根本就不是她想看到的。
「我消氣了,之前你拋下自己的公務出去尋人的荒唐事兒,我也不追究了。」她雙掌對擊,清脆的響聲縈繞在小院上空,卻驅散不了此刻的陰霾,「可是,明遙這個人,你以後要離得遠遠的,最好不要再跟她有什麼瓜葛。」
玉子傾眸光暗了下來,「為什麼?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你又何至于此?說到底,這還是我們欠她的。」
「停!」顧惜若淡淡打斷他的話,意味不明道,「到現在你還以為,我之前所做的根本就是錯的,是嗎?」
玉子傾有些模不準她的想法,一時竟無法作答。
青冥緊皺著眉頭,害怕他說出什麼刺激顧惜若的話,連忙搶先開口︰「玉公子,屬下雖身輕言微,卻也要忍不住出來,為王妃說句公道話。當日的情景,王妃除了要護著拼命搶來的令牌,還要救人,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于王妃而言,能夠在對方幾次三番的襲擊中全身而退,已經是萬分不容易。您為何就不能設身處地的為王妃著想,反而是听信片面之詞去冤枉王妃?」
「青冥,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成啞巴!」顧惜若瞥了他一眼,青冥只覺一道清冽冷光射來,如高嶺冰雪,卻又深悒莫名,與一貫的盈盈水亮有著天壤之別,下意識就縮了縮脖子,閉上了嘴巴。
顧惜若一手負于身後,緩步走上前,淡淡問道︰「你倒是說說看,我哪里欠了明遙的。」
她的語氣很輕淡,只要听過一次,就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玉子傾卻無端的心里沒底氣,顧惜若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虛,眼神閃躲著,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她,有些語無倫次︰「若若,這些東西,你自己都該懂得的,何必要我一一說出來?揭穿了,對彼此也是一種尷尬……」
「要你說你就說,廢什麼話?」顧惜若冷不防一聲低喝,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勁和霸氣,玉子傾心神隨之一震,竟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不輸于諶王的凜然之氣。
只是,相較于諶王的內斂和無形壓迫,顧惜若的這份氣勢就顯得張揚外露了許多,海潮般噴涌而出,兜頭倒下,幾欲將他淹沒窒息。
他默默的咽了下口水,仔細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道︰「你殺死了明遙的父親,這難道不是一種虧欠?」
「你可知道,明遙的父親為官多年,又害死了多少無辜的生命?若真是要進行一番計算,就算是明哲死一千次一萬次,都無法抵償黃泉路上的那些冤魂的數量!」顧惜若不避不讓,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甚至唇角還輕輕勾起,吐出的話卻是冰冷直戳人心,「你看,我殺掉明哲,不知道挽救了多少將來可能把性命葬送在他手里的性命。這簡單的數目對比和計算,就連三歲小兒都很清楚,你還想要為此辯駁什麼?」
玉子傾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自然知道,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肯定是對的,可他也十分理解明遙的想法。
怎麼說,明哲都是明遙的父親,她有那樣的情緒,也實屬正常。
可在他看來,顧惜若不能理解明遙的心情,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顧惜若卻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自嘲一笑,淡淡的苦澀自內而外蔓延著,「你或許會覺得,我不該不理解明遙,對不對?明哲是她的父親,她有那個理由和立場去怨恨我為難我甚至是仇視我!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想……想想……」
她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胡亂擺動著雙手,仿佛想要通過這樣的動作,來緩解心頭不斷翻滾起來的怒氣。
可到了最後,她手掌胡亂一甩,掠過之處,花草皆被她不自覺外溢的真氣所傷,葉黃睫斷,已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樣。
「你有沒有替我想想,其實我比明遙更無辜?」她不耐的瞥玉子傾,努力壓制著胸中騰掠的怒火,竭盡全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不讓此次的談話再次不歡而散,「為什麼明遙怨恨我,你可以理解,而我這麼做,就成了虧欠她的?我知道,一個人總是會無意識的偏袒著弱小的一方,明遙很可憐,值得人同情,所以你把所有的同情都給了她,以至于她再怎麼對待我甚至是報復我,都可以冠以‘為父討公道’的高帽子?我不可憐,做出了傷害弱小之人的事情,我罪不可赦。所以我就活該去受這份罪——去接受你們的指責和誤解,甚至還要背負上本就不屬于我的極大罪名!可是……」
她粗喘了一口氣,胸脯也跟著一起一伏的,明顯就是處于暴怒的邊緣。
青冥心下擔憂,走過去想要為她辯解,冷不防她狠狠甩袖,強勁的氣流正好砸往他所在的方向,他心神一凜,慌忙逃開,身子還沒站穩,耳旁就听到她一聲夾雜著內力的低喝。
「可是你他媽的能不能對我公平一點?」
幾乎是與此同時,她掌下勁風向後揮出,身後的藤椅瞬間支離破碎,粉屑伴著煙塵滾滾升起,覆滅之勢初現端倪。
玉子傾聞言,整個身子不可抑制的顫抖了下,看似為她此刻的強悍氣勢所震懾,實則是為她那句終于道出的委屈。
對!委屈!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她的心里,竟然還埋藏了這麼多不為人知的委屈。
她所說的每一句,幾乎都是對他此前諸般言行舉止的控訴,字字誅心,聲聲譴責。
他只覺自己無顏再去面對這樣的她,只恨不得立即逃遁到旁人愈發瞧見的角落里,保留著那樣淺薄的自尊。
「若若,」他緊了緊拳頭,努力使自己的聲線听起來平穩一些,可終究難掩其中的顫抖,「我此前並不知道,你心中竟藏有如此多的怨言。若是我要知道,定然不會對你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可是,明遙的確是無辜的,要說起受到傷害最大的,難道不該是她嗎?」
「呵……」顧惜若不可抑制的低笑了聲,螓首微垂,縴縴素手撥弄著腰間懸著的玉佩,不痛不癢道,「你說得對,在那次的變故中,受傷害最大的人非她莫屬。這一點,我不會否認。可是,那根本就不足以成為她勾結柳屹瞑狼入室的理由。我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欠了她什麼,可即便你真的要我為她做出補償,方才我遞給她的匕首,又算或不算?」
玉子傾喉間一緊,點頭不是,搖頭不是,頭一次覺得,這樣雙方有理的問題,還真不是他這顆簡單的武將腦袋所能夠想得清楚的。
這時候,他倒是寧願自己面對的是戰場上俘虜的生死去留,而不是這些左右尋不出一個簡單答案的問題。
「之前你跟我說,我變得陌生不近人情,為此我還狠狠的反省了自己。可是,到現在我告訴你,變的那人不是我,而是你。」說了那麼多,終于在此刻得到了最簡單的結論。
玉子傾臉色緊繃,想也不想就反駁回去︰「胡扯。你真實越說越離譜。」
「我胡扯?」顧惜若指著自己的鼻子,神色悲憤,「我再怎麼胡扯,也不會如你這般不問青紅皂白就指責我給我定罪,更不會拋棄自己的責任不管全城百姓的死活只關心兒女情長?我承認,在明哲一事上,我是自私到為了死物可以看著無辜之人被殺,可我分得清什麼叫做輕重緩急。我已經在盡力彌補了,否則你以為我好端端的會去接下你的爛攤子管岐城那些百姓的死活?我告訴你,我他媽的沒那麼偉大!」
她狠狠甩開手臂,寬大素淨的衣袖劃出一道清冽的弧線,如利刃般割在了肌膚上。
玉子傾覺得臉色火辣,側過身子,沒有接話。
顧惜若卻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回去,雙手背在身後,朝他揮了揮手,「我不管明遙到底給你灌了什麼**湯,讓你對她居然如此維護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沒有插手的心思。從今日開始,只要你不把她往我跟前帶,我就權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你走吧,繼續沉醉在你的溫柔鄉里吧!岐城的事務,你何時記得起來了,再來跟我要回去。」
語畢,她抬眸看青冥,示意他送玉子傾離開。
青冥朝她會意拱手,快步走到玉子傾的面前,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淡淡道︰「玉公子,您請回去吧。王妃估計也累了,有什麼事兒,改日再來說清楚也不遲啊!」
玉子傾瞥著他,又越過他肩頭看了看背對著自己的縴瘦身影,脊梁挺直如青松翠柏,無端的讓人感覺到類似于「巍峨不屈」之類的詞兒。
是以,他心頭那一抹愧疚也被無形擴大,可在幾經輾轉斟酌之後,終究還是輕嘆著離開。
青冥眸色復雜的看著他的身影,重又走到顧惜若身旁,有些擔憂道︰「王妃,您看,這藤椅也壞了,茶具也沒了,是否需要屬下再去準備一套新的過來?」
「不必了,」顧惜若揉了揉眉心,朝他擺手,「去給我準備酒,越多越好!越烈越好!」
青冥︰「……」
……
薄暮時分,余暉遍灑。
蘇靳寅靠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眯著眼,迎著金燦燦的光線,仔細打量著沐浴在余暉之中的房屋樹木。
秋意漸濃,夜幕尚未降臨,夕陽卻已經失去了暖熱的溫度,余暉跳躍在手臂上,觸之微涼。
窗外樹葉隨風飄零,旋轉幾番之後,就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
他本就不是傷春悲秋的文人墨客,更是談不上什麼觸景生情,只是想到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好好看過一次日落,心里不免有些感傷。
早在此前,他還未曾被諶王識破身份,依舊自由自在的做著自己的岐城城駐軍的統領,心心念念著的,無不是諶王那一顆項上人頭,私下里謀劃的,也是為了這樣身上所背負的血海深仇。
可是,誰又能想到,短短幾天之內,事情就發生了如此戲劇性的跳轉?
——他為仇人的妻子「鞠躬盡瘁」奔走辦事,到頭來竟也逃不過那樣淺薄而又俗套的戲碼。
想想都該覺得無比諷刺,可他卻絲毫沒有玩笑的心思。
隱約中,他听見床幔之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聲,身隨心動,抬步走到床前,隔著密不透風的床幔,淡淡問道︰「明小姐可是醒了?」
床幔里的聲響驀地停了下來,而後一道羞怯的聲音弱弱響起,床幔一角也被掀起,露出明遙那蒼白而略顯惺忪的小臉,「蘇靳寅,你怎麼在這里?」
蘇靳寅頓時長舒了一口氣,背轉過身,在屋內的圓桌上倒了杯茶,轉而遞到她的手中,看著她喝下後,才緩緩道︰「你暈過去後,是我把你帶回來的。我擔心你醒來後胡思亂想,就向諶王妃告了聲假。如今你自己查看一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明遙依言動了動,除了被他切了手刀的地方有些酸疼,其他倒是沒有什麼異常。
她朝蘇靳寅點了點頭,笑著握緊了手中的杯子,「我沒事。你若是有要事,可以先回去處理。我不要緊的……」
蘇靳寅沒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手。
她神色微怔,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去,有些感激又有些訕訕然的輕笑了幾聲,連忙將手中的杯子遞過去。
看著他神色淡然的起身倒茶,她忽然有些不敢置信,直覺自己尚在夢中,不禁揉了揉眼楮,欲要擦去那莫須有的灰塵,將他此刻的神態動作看個一清二楚。
「在想什麼呢?竟然如此入迷?」蘇靳寅輕笑著,將剛倒好的熱茶遞過去,搬過一旁的矮凳坐在床邊,斂起了臉上的消息,正色道,「咱們來談談。」
明遙偏著頭,笑得純淨而無辜,「談什麼?」
「談談你的殺父之仇。」
明遙手下猛地用力,長長的指甲在茶杯身上劃過一道猙獰的痕跡,尖銳的刮痕聲響在兩人的耳畔,似乎要將彼此隱藏極深的結痂劃破扯開,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教人不忍直視。
她神情有些恍惚,吶吶道︰「蘇靳寅,你若是還想跟我說,那些事情不是諶王妃的錯,想要勸我放下嗎所謂的仇恨,那就不必說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
「明遙!」
蘇靳寅忍不住輕喚,明遙聞之,霍然抬眸看他,嘴唇蠕動了兩下,隨即轉開臉,隱在暗影中的側臉上悄然劃過一抹晶亮。
她佯裝無意的捧臉靜听,一手卻不著痕跡的抹去那濕涼的感覺,心頭升騰起的喜悅和復雜,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
第一次,他叫她明遙。
不是不感到欣慰。
轉瞬卻想到,這樣的欣慰卻源于另一個女子,甚至還可以稱為她最恨之入骨的女子,心頭又是好一番百感交集。
蘇靳寅假裝沒看到她的異常,從她手里拿過那一個茶杯,十指交握著,指月復輕輕的摩挲著杯沿,淡淡道︰「你父親被……的時候我也在場,可是我也沒有去救他,那麼你是否也可以以為,是我害死他的?」
「那怎麼一樣?」
「為何不一樣?」蘇靳寅挑眉反問,那眸光清冽冰冷,一眼便讓人如置冰窖。
明遙被他這麼一噎,腦袋忽然打結,好半晌後才低聲道︰「當時,那些蒙面人想要威脅的人,是諶王妃,又不是你,你又何必將這些禍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就算是為了讓我放棄對諶王妃的仇恨,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蘇靳寅默不作聲,只那麼靜靜的看著她,視線明厲而通透,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內心深處。
他低頭看著手中制作工藝格外精致的茶杯,自嘲一笑,「其實到了現在,你也很清楚,這事兒若真要放到諶王妃的身上,讓她去背負你心頭那沉重的仇恨,並非是最妥當的,是嗎?我還是那句話,你只要想想,諶王妃有沒有救你父親的義務和責任,就可以理解你今時今刻的舉動是否值得了。」
明遙緊緊咬著唇,努力的甩甩頭,想要將他如魔音般的話從耳朵里驅趕出去。
她很難去相信,自己恨了那麼久的人,到頭來竟跟自己的仇恨沒有那麼大的關系,甚至那所謂的「仇恨」,還是她強加到對方身上的。
這樣的結論,簡直是荒謬到超出她的認知,可在看到蘇靳寅嚴謹鄭重的神色時,忽然又不敢將心中的不甘不願說出來,只能是憤憤別過臉,當做什麼都沒听到沒明白。
蘇靳寅心中有些了然,也不去強求她太多,只是又陸陸續續的說起這些年明哲所做的一些事情,從他和蘇 的關系,到明哲越來越膨脹的權欲心思,幾乎是事無巨細的說了出來。
直到看見明遙了然卻悲痛的神色,他才猛然驚醒,忽然懷疑起自己是否還有良心——
居然當著明遙的面,去揭穿明哲的為人真面目。
這樣的行徑,該是為人所不恥的吧?
明遙看著他驟然停下的不自然神情,神色黯然,雙手緊緊的揪著柔軟的棉被,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蠅,「蘇靳寅,你何時竟也對諶王妃如此關心,甚至是維護了?她那麼蠻橫無理,囂張得幾乎令人發指,你怎麼會為她說這麼多好話?你該不會是……」
她霍然抬頭,一手下意識的就扯住他的衣袖,看著蘇靳寅自始至終都淡然的臉色,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尤其是想到那種不可思議的可能性,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其實心里著實是緊張得無以復加。
蘇靳寅低頭看了看,唇角忽然溢出一抹苦澀的嘆息,「你想得太多了,對于這樣子的諶王妃,我除了欣賞,並無其他。更何況,她囂張蠻橫,活得如此真性情,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羨慕?」
明遙有些心虛的低頭,臉上劃過一絲被人揭穿的尷尬和不自然。
「能夠囂張狂妄,那是老天給她的資本。你若是能夠搶得過來,那就是你的,搶不過來,那就是命!諶王妃命好,就該享那樣的福氣。那是多少人不服氣都改變不了的事實。」蘇靳寅說完這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起身走了出去。
房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光影重疊斑駁,明暗投在那張嬌俏動人的臉上,愈發襯得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詭異而古怪。
方才蘇靳寅的那番話,她不敢苟同。
老天總是公平的。
享多大的福氣,就要吃多大的苦。
她等著!
等著看顧惜若拋盔棄甲失聲痛哭的那一日!
……
青冥覺得,跟上顧惜若這麼個情緒多變的主子,簡直是人世間最考驗心髒承受能力的事情。
前一陣子還與玉公子談得好好的,下一瞬就拳打腳踢撕扯啃咬,到此刻居然還學什麼江湖人士跑屋頂去喝酒,說是什麼一醉解千愁。
就這個模樣,她的千愁沒解成,他估計心頭就多了千般愁緒了。
正這麼想著,「 啷」一聲,一個酒壇子就砸到了他腳下,碎片撞地四處飛濺,他連忙閃身躲過,擰眉看著腳下一地的狼藉,認命的嘆氣。
「王妃,時辰不早了,您還是趕緊回去歇息吧。明日還有諸多要事等著您去處理呢!若是王爺知道了您不好好歇息,反而是跑到屋頂去喝酒,指不定又要擔心……」
「 啷——」
一聲清脆的響聲掩蓋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勸告,他心神一凜,連忙閉緊了嘴巴,卻在這時,用眼角余光瞥到快速走來的黑衣侍衛,他眸光微閃,朝著屋頂上喝得正起勁的顧惜若行了一禮後,快步迎了上去。
顧惜若憤恨咬牙,捧起那大大的酒壇子,對著嘴唇猛灌下去。辛辣的液體灌入喉嚨里,灼燒得五髒六腑似乎被洞穿了一樣。
「什麼王爺會擔心,全都是騙人的。有本事他從東梁國跑到岐城啊!為什麼分開這麼久都沒過來接她回去?」她喝一口就停下,粉女敕的臉蛋靠在冰涼的酒壇子上,粗糙的瓷器觸感將那臉蛋磨出了紅色的痕跡。
她神色微醺,有些語無倫次,嘴里說著最惱人的醉話,神思卻開始飄忽起來,一直以來都被狠狠壓制的委屈盡數浮了上來,海潮般將她浸沒在其中,呼吸都開始不順暢。
看到青冥又折返了回來,她又把手中沒喝完的酒壇子砸了下去,雙手抱著膝蓋,沖著青冥就嚷嚷道︰「說說看,你家王爺又給你遞過來什麼消息了?」
青冥神色登時僵硬,不過周圍的光線微暗,快速的恢復過來後,那點異樣也被掩飾起來,臉上重新堆疊出笑容,語氣變得格外輕快,「啟稟王妃,本就沒什麼大事。王爺就報了聲平安,跟之前的沒有任何不同。」
顧惜若胡亂點頭,一開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直到過了許久,她才恍然意識到,事情似乎不是很對勁。
往常段天諶有事兒跟她說,不都是寫信過來嗎?
現如今,這信呢?
她沒注意到這個基本問題,莫不是青冥也心神不寧,根本就來不及注意到這樣的事項?
她正欲張口大叫,卻見青冥已經轉頭看向前方緩步走來的蘇靳寅,一臉討好的迎了上去,心下一惱,胡亂抓起身側的酒壇子,朝著青冥的後腦勺就砸了過去。
「青侍衛小心。」蘇靳寅伸手扯過渾然不知危險來臨的青冥,避到了不遠處,看著酒水飛濺瞬間濕了一地,無可奈何的抬頭看顧惜若,低喃著道,「諶王妃這酒性,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啊!」
「那是那是!」青冥模了模後腦勺,心有余悸的點點頭,求助的看向蘇靳寅,語帶誠懇,「蘇大人,您幫屬下勸勸王妃吧。以往屬下把王爺拉出來,王妃還顧及到遠在東梁國的王爺的想法,稍微听些屬下的勸告。可這次不知怎的,王爺也沒用了,屬下真擔心……」
「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蘇靳寅扭頭問他。
「應該不可能吧?屬下也是剛得到的消息呢!」青冥下意識就道,而後猛地想到什麼,不敢置信的瞪著他,「你……蘇大人……你怎麼也會……」
「嗯。那件事兒我也知道了。但是,你若是不想惹怒諶王妃,還是吩咐手下的人仔細些,別露了馬腳。」蘇靳寅瞥了他一眼,撢了撢衣袍,縱身一躍就躍到了屋頂上。
青冥想到了此事的嚴重性,腳下步子一轉,慌慌忙忙的跑了出去。
顧惜若抱著個酒壇子,就如很多次抱著小枕頭一樣隨意自然,低下頭,泡在那清冽的酒水里,再抬頭時,半張小臉都濕了,「那位尊貴的明小姐沒事了?」
「王妃都還好著,她怎麼會有事兒?」蘇靳寅開著玩笑,一把奪過她懷里的酒壇子,仰頭灌下一口,末了又把酒壇子扔回到她的懷里。
動作利落一氣呵成,居然有幾分山林隱士的瀟灑狂放姿態。
「你你你……」顧惜若瞪圓了雙眼,結結巴巴的指著他,卻見他眉目含笑的看著自己,仿佛方才的動作做起來也是格外的天經地義,反倒是她顯得矯情無比。
半晌後,一聲暴怒的嚷叫沖入雲霄之中︰「蘇靳寅,你居然敢搶我的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緊接著,兩道人影似乎互相交纏著,飛快的廝打著,屋頂上下瓷片亂飛,酒水如雨花般四處飛濺,在月色暈染下,轉瞬便冰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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