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下了全營搜尋的命令,然而毫無結果,最終得出的一個結論是,王力奎失蹤,同時不見蹤影的還有何以念。舒愨鵡
楚清歡捶了捶發燙的額頭,大步往營外走。
「楚青。」任海一把將她攔住,「你做什麼去?」
「我去找楚念。」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那你……」
「我只是猜測,他或許去了盤山。」她鄭重地看著他,「任侍衛長,恐怕你得借我些人手。」
「盤山?」
「史太醫說我的風寒需要一味藥,而營里沒有,盤山或有生長,楚念既然不在營里,必然去了盤山。」她快速地跟他解釋了一句,便越過他不再停留。
任海神情越發肅然,對于軍隊的調用他沒有權利,而且也需要有司馬如的手令,因此在略有遲疑之後,他帶了幾名歸他管轄的侍衛隨後跟上。
子時已過,天色極黑,後半夜的風更顯淒厲嗚咽,楚清歡身上一陣陣冒著虛汗,不多時里面的衣衫便已濕透,然而她心里卻似團了把火,漆黑的眸子緊盯著遠處那座在暗夜里宛若怪獸蜇伏的盤山,不知是怒是氣還是什麼。
若是何以念當真去了盤山,她此時去,可是為他去收尸?或者,連尸骨都拿不到。
「前面有東西!」任海突然低聲喝道。
楚清歡也看到了,就在前面不遠處,有什麼在艱難挪動,不象是野獸,倒象是個背著什麼東西的人,許是听到了他們這邊的動靜,對面也動作一頓,象是受了驚嚇般往旁邊躲去。
楚清歡毫不遲疑地撲了過去。
那黑影將身上所背的東西往地上一扔,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就砸了過來,她出手如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後一扭,便听到黑影發出一聲痛呼︰「啊——」
聲音熟悉至極,楚清歡頓時出口︰「楚念?」
黑影一愣︰「……大哥?」
隨即趕到的任海等人一怔,有人亮起火折子,對光一照,果然是一臉血污的何以念,隨即便听得有人驚呼︰「王力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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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大營一片寂靜,只有旌旗在狂風中呼呼作響,火把高燃,照著大營中間那片空地上的兩個人。
跪在地上衣衫全是血的正是何以念,而躺著的那個,卻是斥候營失蹤的王力奎,此刻他雙目未閉,數十支利箭將他插得如同一只刺蝟,冰冷的身體表明他已死去多時。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默然看著這一跪一躺的兩個人。
何以念為楚清歡上盤山采藥,被正打算向史太醫打听病情的王力奎得知,王力奎沒有阻攔,反而暗中跟隨在後,在下山時,何以念被邊軍營守軍發現,他拼死相護。兩人最終在一處荊棘叢里躲過追捕,然而王力奎終究負傷過重而死。
這一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外,誰也不能說是誰的錯。
何以念出營采藥,那是因為兄弟之情。
王力奎以身相護,那是為報救命之恩。
但軍人就是軍人,嚴明的軍紀之下,哪怕何以念所做的並沒有過錯,也容不得半分徇私。
長久的沉默中,清清冷冷的聲音不含任何情緒,只听見楚清歡問︰「任侍衛長,違反軍令,該當何罪?」
任海看了眼坐于軟椅中,一直未曾開口的司馬如,眼神復雜,卻仍清晰地回答︰「違反軍令,按罪當斬。」
當言出,低著頭的何以念一震,猛然抬起頭來看向楚清歡。
風吹著火把,焰頭飄忽不定,映著楚清歡青白的雙唇,臉頰處卻有抹不正常的緋紅,她迎著他的目光,泛起紅絲的眼眸深沉若海,連火光都無法照亮。
「楚念,你還有何話要說?」她問。
「大哥……」何以念雙唇翕合,心里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唯能喚出一聲大哥。
「楚念,你是我
弟弟,但你更是一名軍人,該明白軍令的意義。」她緩步走到他面前,撥開他臉上被血粘住的一縷發絲,久久地凝視著他,才轉身望向司馬如,語聲低沉,「殿下,楚念犯了錯,我做為兄長難辭其咎,願以身代之。」
「大哥,不要!」何以念心中一疼,月兌口道,「我違反軍紀在先,就該接受處罰,就算是砍頭也無話可說,但我絕不能讓大哥替我受罪。」
任海眉頭一緊,看著楚清歡欲言又止。
司馬如眸光一抬,在她臉上輕輕掠過,復又落在何以念身上,未語。
氣氛一時凝滯,營里的人都知道他軍令如山,言出必行,此時哪怕楚清歡要代何以念受過,也沒有誰敢出來求一句情。
軍令就是軍令,寬容一次,必有第二次,如此,還有何威信可言。
「殿下!」兩側隊列後,忽有幾人走出,朝司馬如伏身下跪,卻是灶房里的那些伙夫。
在數萬將士之中,這些根本沒有說話資格的伙夫齊齊跪在何以念身邊,頂著受罰的風險為他開口求情︰「殿下,楚念還只是個孩子,算不得真正士兵,還望殿下念在他年紀小,能饒他這次。」
何以念緩緩轉頭,望著這些平日里都將他當作孩子看待,偶爾還拿他取樂的伙夫,眼圈一紅。
楚清歡朝他們一揖致謝︰「只要在軍營,所有人都需服從命令,若是以年紀小為由就可以逃避罪責,如果每個人都將主帥的命令當作耳旁風,主帥又如何治軍?諸位的心意我們領了,請回吧。」
她如此一說,不僅伙夫們默然,便是周圍各營將士皆沉默得有些壓抑。
這些日子以來,對楚清歡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性子冷,性情堅韌,又重原則,卻不想在面對生死時,亦是淡漠至斯。
說到底,何以念此次犯紀,歸根溯源,還是由于她救司馬如所致,王力奎之死,也不能將過錯算在何以念身上。
就在有人想要站出來之際,司馬如淡淡開口︰「按軍紀,楚念該斬。念其年少,又一片赤誠之心,命先寄著,且杖責二十,許你日後將功折罪。」
此言一出,伙夫們一喜,周圍眾人心頭一松。
何以念雙手撐地,低低磕下頭去︰「謝殿下。」
楚清歡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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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叭!」軍杖重重落下,不留絲毫余地。
趴在刑凳上的何以念渾身一顫,身體驟然繃緊,褪下上衣的後背赫然多了一道紅印,迅速腫起。
還未待他緩過一口氣,緊接著第二棍已緊隨而至,他雙手緊抓著兩只凳腳,緊咬牙關,硬是一聲未哼,然而額間已瞬間滲出了汗珠。
「……三,四,五,六……」
一旁監督執刑的軍紀官記數的聲音與軍棍此起彼落,回蕩在這片空地之上,隨著數字的上升,何以念的後背皮肉漸破,殷紅的血水滲了出來,順著兩側肋骨滑下,一滴滴落入泥土之中。
楚清歡靜靜地站在旁邊,她的眼楮始終未曾離開他那尚顯瘦小更談不上結實的身軀,相比較軍營里的那些男子,他可以說還沒有完全發育好,認真地說起來,他真的只是個孩子。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大膽而無畏地去了不該去的地方,犯了不該犯的錯誤,忍受了她原以為他忍受不了的痛,在這結結實實的杖責中,沉默地忍受著。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二十下杖責完畢,軍紀官一聲「到了」,行刑的士兵立即收手,一直緊咬著牙硬撐的何以念終于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背部在火光下觸目驚心。
楚清歡隨即上前,將他褪至腰間的上衣輕輕拉起,動作輕柔,卻依舊難免踫到了他的傷口,他在昏迷之中哼了一聲。
她動作一頓,半彎著腰,火光斜斜照射過來,將刑凳拉出一個傾斜的影子,也照著下面那片被血浸透了的泥地,她的眸光落在那些血色的泥土,還有那束赤紅色的草上。
她伸了手,默默拾起,這草長約尺許,頂端綴著圓潤鮮紅的珠子,葉片上沾染了點點鮮血,與草本身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艷麗驚
心。
這應該,就是赤珠草了。
而這一小捆,又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尋到?
眼前多了道人影,她抬頭,是任海。
他說︰「我幫你把楚念背回去。」
「不用了。」她搖頭,將手里的草遞了過去,「麻煩你,幫我把這個送給史太醫。」
等他接過,她俯身去背何以念,然而試了幾次都未能背起,不由難得地苦笑一聲。
是這小子太重,還是她竟虛弱無用到這種地步?
任海不由分說地召來兩名侍衛,讓他們將何以念抬了回去。
楚清歡也不再說什麼,取回了他手里的赤珠草︰「我自己去吧,順便去請軍醫。」
「楚青。」任海叫住了她。
她回頭。
他遲疑了一下,道︰「別怪殿下,他……」
「我明白。」她低聲打斷,「身為主帥,獎罰若不分明,無法治軍。殿下這二十杖責,對楚念來說已是輕的了。」
任海釋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去。
她看著他走遠,隨後去了史太醫的營帳,出來之後卻沒有立即去請軍醫,而是折往另一個方向,在一處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取出一個袋子,打開。
里面裝了滿滿一袋的石塊,黃的,白的,或者說,是晶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