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飯的時候,人到得很齊,女乃娘樂滋滋地坐在楚清歡旁邊,不停地給她夾著菜,反倒將夏侯淵擠在了一邊,夏侯淵黑著臉,自身上逸出的森冷之氣能將一屋子人凍僵,偏偏女乃娘好似無知無覺,阿歡長阿歡短地說個沒完,整張飯桌就听見她的聲音。舒愨鵡
季婉瑤挨著楚清歡在另一邊坐著,亦是喜笑顏開,只是礙于夏侯淵的臉色而不敢說笑,只是小聲且好奇地向楚清歡核實這將近一年內發生的事,連連低呼。
小一小二與小五都站在後面伺候著,臉上也都是歡喜。
最難熬的莫過于石堅楊書懷等人,他們平時雖也常與夏侯淵一同用飯,與楚清歡亦是再熟稔不過,但此時面對著夏侯淵那一張黑臉,哪個敢隨意談笑?莫不提著心吊著膽,生怕自己被無辜波及。
只有何以念始終低頭吃飯,不交談,也不抬頭,無比安靜。
楚清歡不緊不慢地吃著菜,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著女乃娘與季婉瑤的話,眼梢卻望向對面尤為沉默的紀望言。
他的眉宇間含著一抹郁色,也不夾取面前的菜肴,只是慢慢地喝著酒杯里的酒,喝得雖不快,但一杯接一杯地喝,卻也喝了不少,不多時,白皙斯文的臉已泛起了淡淡紅暈,目光偶爾會掠向她身邊的季婉瑤,但很快滑開,神情更見黯然。
昨晚不經意間听到的對話猶清晰記得,這個進退有禮的男子能有如此膽色倒令她有些微意外,但男女之情,喜歡了能開口表白,這份勇氣與直接還是很讓她欣賞。
他做事本就不是個扭捏之人,但季婉瑤的反應卻多少出乎她意料。
季婉瑤或許心性晚熟,做事亦是想到什麼就是什麼,但她本性純良,並不是尖酸吝慳之人,為何對紀望言說話如此刻薄?許久不見,那份果斷與決然倒是長進了不少,只是用在紀望言身上,並不見得就是好。
但當時她在暗處又看得分明,季婉瑤說話間眼眶發紅,水光隱現,那神情顯然言不由衷。
趁著女乃娘招呼其他人時,楚清歡也不另挑時候,直截了當地低聲問道︰「你與紀望言是怎麼回事?」
正滿臉笑容的季婉瑤臉色一僵,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下意識地就去看紀望言,與他正抬頭看過來的目光一對,當下狠狠剜了他一眼,現出忿然之色。
紀望言被她沒來由的一剜,一怔之下神色更黯,推杯站了起來,低頭拱手向夏侯淵告退。
夏侯淵心情不好,只略一點頭,算是準了。
「哎,望言,怎麼走了?」女乃娘連忙喊道,「你飯還沒吃,吃了再走。」
「不了,戶部還有公務需要處理。」紀望言低低地說了一句,頭也不抬地往外走。
「小人。」季婉瑤冷著臉,「這種事也來告狀。」
聲音雖小,但從她身邊經過的紀望言卻臉色微變,白了一白,意味復雜地看了她一眼,終快步離去。
「說什麼呢?」楚清歡低聲斥了一句,招過身後的小一,低低地說了幾句,小一便躬身退了出去。
「難道不是麼?」季婉瑤咬著下唇道,「如果不是他告狀,你怎麼知道。」
「是我自己知道的。」她對上她驚訝的目光,「昨晚你跟他的對話,我都听到了。」
季婉瑤微張著嘴,臉忽地一下漲紅,又是尷尬又是窘迫。
「什麼話,什麼話?」女乃娘耳尖,立即湊了過來,兩眼晶晶亮地看著季婉瑤,「今天望言看著就不對勁,婉瑤丫頭,是不是你說什麼讓他傷心的話了?」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季婉瑤臉色忽紅忽白,想否認,楚清歡清幽的眸光又讓她無法開口,想起昨晚情景,心里忽有悲意涌上,胡亂地搖了搖頭,強笑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出去一下。」
說罷,便推開椅子,在一室探究的目光中逃也似地離開,過門檻之時險些被絆倒。
「婉……」女乃娘張口欲喊,被楚清歡攔下。
「我去看看。」她站起身來,並讓小二與小五留在原處,便跨出殿門。
走過一個拐角,便見季婉瑤抱著胳膊坐在石階上,臉埋在臂彎里,只看見肩頭聳動,走近了才听到極小聲的
低泣。
楚清歡不語,只是在她旁邊坐下,見她哭了許久都不說話,便道︰「不喜歡就不喜歡,哭什麼?看來是他不夠好,你看不上。」
季婉瑤泣聲一止,隨即便為傷心,拼命搖頭。
「不是不好?」楚清歡沉吟了一下,「那就應該是他家世不夠好。也是,你出身官家,又怎會看得上商賈出身的人。」
「不是,不是……」季婉瑤哭了出來,嗚咽著道,「是他太好了,是我配不上他……」
楚清歡不再說話。
「他人好,身世好,品性好,前途也好……可我什麼都沒有……我的家沒了,國沒了,可如果只是那樣,我也不怕……可是,可是……我不是黃花姑娘了,沒有完璧之身……我怎麼可以喜歡他……怎麼可以答應他……」
「他有大好的前途,以他的條件可以娶比我好一萬倍的姑娘,兆京什麼樣的千金小姐沒有,有好幾位大人都已明著暗著托人撮合,想把自家的女兒嫁給他,他怎麼能看上我……」
「我是喜歡他,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他……娶了我,他以後在朝中會抬不起頭來,別人會怎麼看他……誰都知道我是文晉先帝的妃子,他怎麼能娶我……」
「清兒,我不能這麼自私……我寧可對他狠一點,寧可讓他恨我,也不要他以後受委屈……我寧可現在心痛,也不要他以後後悔娶了我……」
楚清歡抬手輕輕撫著她的發,緩緩道︰「我相信,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也知道他現在是真心,可以後,誰又保證得了。」她哽著聲,將臉埋在掌心里,有晶瑩的淚水從指縫里漏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即使心意再堅的人也難擋日日錘磨,誰能保證得了,誰能保證得了……」
風聲低垂,卷起庭前落花,隨風滾落至柳色裙裾,女子低低哭泣,身單影薄,在地上勾勒出一個淺淡印跡,夏末的烈陽亦抵不過這此刻的淒清。
一道修長的身影緩緩靠近,擋在了她身前,擋去這烈烈驕陽,她又哭了一陣子,才覺察出有異來,慢慢抬起頭,在看清眼前之人後驀地一愣。
俊秀斯文的男子目光溫和,面有動容,朝她伸出了手︰「外面熱,我陪你進去吧。」
「你,你怎麼沒走?」她忽然大為慌亂,眼楮亂瞟,就是不敢看他,無視他伸出的手,扭頭從地上爬起就要跑,卻被人攔住。
「是我讓他留下的。」楚清歡擋住她的去路,淡淡道,「不留下,又怎能听你親口說出心里話。」
「清兒?」她既慌又驚,滿臉淚痕。
「望言,我把她交給你了。」楚清歡不看她,對一旁的紀望言道,「她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有時候腦子就是一根線,不會拐彎,接下去的事能不能成,就要靠你自己,我只能幫你到這里。」
紀望言微笑道,「望言定不負姑娘今日相幫之情。」
楚清歡點點頭,轉身就要走,季婉瑤大急,連忙去拉她衣服︰「清兒,我跟你一起走……」
「你不用擔心女乃娘會問起你,我會跟她說,你正在跟望言談心。」楚清歡一攏袖口,讓過她的手,快步離開,「跟望言好好談談,有些事一旦錯過了,後悔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轉過拐角,身後還有低低的吵鬧聲傳來,大抵是季婉瑤還想著追上來,卻被紀望言攔住,她唇角微勾,成人之美,也算是好事一樁。
「……淵兒啊,你怎麼還繃著個臉?」還未入殿,便听得女乃娘尚在喋喋不休,「是飯菜做得不合你口味,還是在怪女乃娘把承天殿的窗子打破了?你放心,等你回去,那窗子肯定已經修好了。」
「以後若再有這等情況發生,不管是誰,一律宮刑伺候。」夏侯淵冰冷的語聲毫無溫度,語調亦是斬釘截鐵。
「哎喲喲,嚇死女乃娘了。」楚清歡站在門邊,便見女乃娘拍著胸脯在抱屈,「女乃娘那樣做是不對,可淵兒你也不能這麼嚇女乃娘不是?不就是讓你跟阿歡少親熱會兒麼,待會兒補回來就是了。」
話一邊說著,還朝著石堅清河楊書懷擠弄眼楮,剛才那窗戶打破之後,這幾人雖不敢象她那般膽大妄為,可眼楮都沒少往里看。
石堅等人立即低頭扒飯,只作什麼都沒听見。
何以念抿了抿唇。
「只是少親熱片刻麼?」夏侯淵火氣驟盛,霍然站起身來,「楊書懷,即刻準備東庭凌雪公主與高越皇帝陛下大婚之賀禮,朕明日便前往高越。」
「明日?」楊書懷大感意外,「會不會太早?」
「不早了。」
楊書懷不敢多說,只得應下,石堅與清河躍躍欲動,「主子,我們這就去挑選護駕隨扈。」
「不必了。」夏侯淵眸光一掃,「你們兩個留下。何以念此次平亂立功不小,此次隨駕出行,再挑選幾個得力的,朕不想太過招搖。」
石堅與清河聞言皆跌了下巴。
女乃娘嘖嘖有聲︰「連‘朕’都出來了,看來氣得不輕……」
她似想到什麼,猛地一拍腦門,吃驚地問︰「淵兒,你該不會昨晚啥都沒做吧?你你你……哎呀,女乃娘罪過大了,大了大了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