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他們砍了旦木和阿巴措的手。舒愨鵡」阿依汗的這些手下讓開一條路來,讓那兩人少了手掌與胳膊的人過來。
那兩人砰地跪在地上,恨聲道︰「王子,他們這是不將您和大汗王放在眼里,這個仇一定要報。」
「廢物!」阿依汗一人踢了一腳,將他兩人踹倒在地,「烏蒙人砍頭都不怕,少只手就哭天喊地,你們還有什麼臉當烏蒙的勇士。」
兩人被說得羞愧,半聲都不敢再吭,看向楚清歡的眼神更為凶狠。
阿依汗抬頭看向夏侯淵,輕哼了一聲︰「夏侯淵,你中了我們希圖將軍的箭,听說傷得很重,我還以為你要死了……」
他湊近了幾分,挑著眉毛打量,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說話卻是刻薄︰「你怎麼沒死啊?」
「啪!」一記清亮的巴掌聲響徹小院,壓著最末那個「啊」字幾乎同時響起。
何以念與禁衛們听到阿依汗那句話便心頭大怒,正要出手,有人卻出手比他們更快,快得莫說他們未及反應,阿依汗那邊更是人人呆立,只听見那一聲響,連對方是如何出的手,何時出的手都沒看清,只看到那黑衣清顏的女子一臉沉肅,緩緩收手。
漂亮的側臉頓時已可見速度迅速腫起,一個鮮紅的五指印根根分明,在燈光下浮凸顯現,楚清歡輕撫著隱隱發麻的手掌,淡聲問︰「疼麼?」
阿依汗猶被這一巴掌震得無法回神,出生至今,別說受過責打,便是重言也沒有听過一句,被人打巴掌之事更是他做夢都不曾想過。
「疼就好。」楚清歡輕睨著他腫起的半邊臉,「知道疼,才能讓你記住今日的教訓,才能讓你懂得,什麼是尊重。你爹娘沒有教過你怎樣跟人說話,我今日就代勞了。」
阿依汗的眸子慢慢移到她臉上,許久,飄蕩四散的焦距才再次聚攏,他抬手模著臉上的指印,漂亮深邃的五官頓時扭曲。
二話不說,他霍然揚掌,朝著她狠狠揮了過去,掌力帶風,激起她鬢邊發絲忽地飄起,這一掌若是被打中,別說臉會腫,只怕連牙齒都能被打落。
楚清歡不動,看著那只手重重揮落,眸中冷茫隱現。
阿依汗滿臉的戾氣,下手極重,勢要將這一掌打回來,眼見著手掌便要挨上她的臉,手腕忽地一痛,斜側里猛然伸出一手,勢如火雷,將他的手牢牢抓住,這一掌再揮不下去。
夏侯淵眸含沉怒,冷冷盯著他,不發一辭,然而那神情分明告訴他,他若敢打,他的手必廢。
阿依汗緊抿著唇,掙了掙,那手腕間的力道如鐵箍,根本掙不月兌,疼痛卻反而驟然加重。
他死死地盯著夏侯淵,雙目漸赤,呼吸粗重,卻咬牙不肯開口。
僵立間,夏侯淵手臂一送,一把推開他,他被迫得倒退兩步才剎住,頓時更為氣惱,上前兩步抬手一指楚清歡,怒聲道︰「你!竟敢打我的臉!」
楚清歡垂眸望著他快要指到鼻尖的手,輕輕摩挲著手里的匕首,鋒刃寒光一爍,正好映在那根手指上。
親眼見過她是如何把一條胳膊砍下來的烏蒙兵嚇了一跳,連忙把阿依汗的手按下來,並扯著他往後退出好幾步。
經過斷掌斷臂巴掌這三次經歷之後,誰若再敢輕視這個女子,誰若再敢不將她的一舉一動放在眼里,那就是出門沒帶腦子。
她的心狠,她的手辣,比他們這些烏蒙兵還要可怕,而她的身手,更是他們無人能及。
「你們干什麼?」阿依汗一腳踹開身邊的手下。
那人忍著痛,小聲在他耳邊道︰「王子,剛才阿巴措就是用刀指了指大鄴皇帝,她就用手里那把刀把他的胳膊卸了下來。」
阿依汗听了,便覺得指過楚清歡的那根手指一痛,脊背上滲出一層細細冷汗。
用刀指了指,胳膊就沒了……
曲起手指裹入掌心,他陰沉地看著楚清歡,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清晰地傳來,連耳廓也陣陣地疼。
從來都是他打人罵人的份,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從來沒有踏出過烏蒙北地他也不怕,硬是向他父王討了這份差事,想借機玩上一玩,看看烏蒙以外的地方,尤其是
與北地截然不同的南部是什麼樣子,沒想到居然會踫上這樣的人,會遭到這樣的羞辱。
他是烏蒙的王子,最受大汗王寵愛的小兒子,自幼享受著無上的尊貴與榮耀,這一巴掌,又怎能就此罷休。
此時,院外腳步聲紛亂沓至,禮部侍郎率著一眾官吏與守衛趕來,見到院中情景面色大變。
「文筠公主,」夏侯淵明銳的眸光越過阿依汗與烏蒙兵,望著階上的于文筠,「你可有受傷?」
何以念不由自主地看階上看去,見她臉上的血漬已被婢女擦拭干淨,只是那一身白色中衣上的血跡卻是觸目驚心,心中便是一緊。
于文筠臉色略有些蒼白,但神情平靜,語調亦平穩,看過來的時候對正上何以念不經意流露出關切的眼神,微微一頓,才道︰「謝陛下關懷,文筠沒事,只是文筠尚有兩名婢女被他們掠去,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高越眾官員聞言臉色又是一變。
為了避免與烏蒙等人發生摩擦,他們把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便不再過來,萬沒想到烏蒙人會完全不顧禮節,敢對文筠公主做這種下流之事。
夏侯淵臉色愈沉,「阿依汗,立即命你手下把文筠公主的婢女還回來。」
阿依汗亦惱這些手下給他添麻煩,但他此時又怎會服軟,昂頭道︰「我若不還呢?」
夏侯淵料到他如此反應,只冷笑一聲︰「不還?好辦。」
阿依汗那他那神情心頭微微一跳,其他人更是屏著呼吸,心也跟著提起。
「巴達榮貴最疼愛你這個小兒子,有人甚至傳言,以後的汗王之位也極有可能傳給你。」夏侯淵緩緩道,「若是今晚之後,他的小兒子不能為他傳宗接代,你說,他會如何?」
阿依汗本來面帶傲色,听到後面臉色一黑,琢磨了一琢磨,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頓時怒氣勃然︰「你敢!」
夏侯淵波瀾不驚︰「你知道朕敢不敢。」
阿依汗朝他身邊一望,冷然不屑道︰「就憑你這幾個人?」
「人數多寡不是問題,朕只要擒了你。」夏侯淵淡然袖手,「擒賊擒王,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只要擒了你,其他人形同作廢。」
阿依汗猛地咬住了唇,夏侯淵的行事風格他多少了解,上次交手時他亦在場,其人行出必行,手段雷霆,若不是為了救人,斷不會中箭。
他相信夏侯淵說到做到,但氣勢上他又怎能落下半分,更何況從自己這邊的人數勇悍來說,更有勝算。
如此一想,他心即定,道︰「吹牛皮也不怕撐破。夏侯淵,就你這麼幾個手下,就怕你還沒擒到我,反而被我給擒了。」
此言出,便听得階上于文筠淡淡道︰「吳侍衛,你等可還能再戰?」
「回公主的話,我等只要有一絲力氣在,便絕不退縮。」護著她的侍衛渾身是血,卻言語鏗鏘。
「好。」于文筠點頭,轉向禮部侍郎,「大人可否借人一用?」
禮部侍郎一腦門子的汗,本來絞盡腦汁地想著息事寧人,未想事端反而越發嚴重,越發不好收拾。
莒衛公主身為高越的貴客,卻在高越館驛內險受人污辱,這種事若傳出去,他頭上這頂烏紗帽不保是小事,高越的名聲卻將大損。
可若是讓人參與對付阿依汗,真若夏侯淵所說將那小王子給閹了,這又豈是小事?日後烏蒙將這筆賬算到高越頭上,高越只怕不保。
「大人在怕什麼?」楚清歡淡淡一瞥,「且不說文筠公主只是隨口一問,根本無需你的人出手,即便用了你的人,他日烏蒙想要找高越算賬,中間還隔著大鄴,又何需擔心?」
禮部侍郎抹著汗,只得連聲說是。
如此一來,三方加起來的人勢必多過烏蒙,阿依汗雙拳攥緊,心中氣得不輕,卻不敢再逞能。
「公主——」正僵持間,院外跌跌撞撞奔進來兩個人,衣衫凌亂,有被撕破的痕跡,正是先前被搶去的兩名婢女。
她們身後緊跟著館驛驛丞與幾名守衛,看情形,倒是那驛丞听了院中的對話之後,悄無聲息地帶人去把這兩名婢女找了回來。
如此,烏蒙這邊再無可恃。
「文筠公主,今晚的事你想如何了結?」夏侯淵問。
一國公主險些受辱,手下婢女又遭人搶掠,這種事自然不能代為作主。
于文筠沉默片刻,道︰「念在阿依汗小王子年歲尚小,且時值高越陛下大喜之時,不宜多起沖突,文筠不與追究,此事便罷了。」
「阿依汗,可听清楚了?」夏侯淵沉聲道,「文筠公主大量,不與你計較。帶著你的人滾回烏蒙去,以後少出來招惹是非。」
「夏侯淵,你別得意。」阿依汗臉面盡失,懾于他先前之言而心生忌憚,但恨意大生,「今日之仇我記下了,你且等著,等我烏蒙滅你大鄴。」
「朕等著。」夏侯淵面色不改,語氣淡得毫不在意。
阿依汗狠狠盯他一眼,目光又從楚清歡臉上掃過,招呼手下一眾人轟然離去,不多時,便收拾了東西出了館驛。
禮部侍郎焦慮萬分,留下幾人收拾院子,便向夏侯淵與于文筠告了退,匆匆帶人離開,院中頓時清靜。
于文筠步下台階,向夏侯淵與楚清歡行了一禮︰「剛才多謝陛下與公主出手相救,文筠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夏侯淵不以為意道。
于文筠卻搖頭︰「烏蒙與大鄴本就紛爭不斷,因為今晚之事,兩國之間的過節恐怕更大了。文筠無以為報,只願日後能有需要用到文筠之處,陛下盡管開口。」
楚清歡見她衣衫染血,臉色也不好,知她這一晚受驚不小,只因自己的身份強撐著,能如此鎮定自若地說話已是十分不容易,便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道︰「以念,公主那些侍衛都受了傷,你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幫著處理傷口的。」
身邊半晌沒動靜,她轉頭,卻見何以念正望著于文筠的側臉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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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
這一日對于高越來說,是舉國上下的大喜之日。
裴玉繼位三年以來,從未立後冊妃,駁下群臣請奏不知多少,令朝中老臣為此憂心得掉發無數,苦口婆心日夜勸諫,只差沒上吊自盡于眼前,裴玉皆嘻笑以對無所應,未料今歲突然就興了和親東庭的念頭。
陛下想成親了,這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事,朝廷內外上下無不激動得涕淚交淋,正打算細細謀劃一番,怎料裴玉想到什麼便是什麼的作風一點都沒變,此念頭一出,便風風火火地立即付諸行動,從定下和親使團相關人員到今日與東庭凌雪公主大婚,不出三月,便讓一切塵埃落定。
這又令多少臣民為此大發感慨,當真是不動則已,一動驚人哪。
這一日,高越陛下與東庭公主的大婚儀式從金雞啼曉始,至日落西山滿天霞彩止,整整持續了一日,直至司禮官一聲「禮畢」,終至禮成,一對不論是家世身份還是容貌外表皆萬般匹配的男女,牽手立于玉階之上接受萬眾朝賀。
楚清歡立于階下,仰望著玉階盡頭的那兩人,天際紅霞若血,層層疊疊鋪展于頭頂,兩人一身隆重華服,容貌俊美,立在一起是如此賞心悅目,足可羨煞天下。
她心底有一絲的涼,緩緩流淌于心間,任周圍人眾熙攘,紅塵煙火,亦無法將這絲涼意捂暖。
那皎若皓月的男子始終笑意微微,音容舉止完美得無可挑剔,對身旁的女子亦是細致入微,將她牽在手心,不再放開,然而那不經意間與她相對的眸光,仿佛遠離這萬丈紅塵,隔著山水遠渺,蒼茫無邊。
裴玉。
她的心間反反復復皆是這兩個字,一個名,還有那一聲消逝在庭園中的嘆息——「青青啊青青……」
如此簡單的一聲嘆,如她此番心中的兩個字,卻是包含了多少無法言說無法言明的東西。
「他們兩個很相襯,是不是?」身邊,有女子輕輕地低語,話語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微顫。
她回頭,便見于文筠一雙明眸間倒映的都是上面那個男子,那眸中滿天霞光下的身影仿佛浸于一片湖水氳氤之中,湖水輕漾,幾欲溢出。
她一路見這女子淺笑端莊,未見絲毫
不合儀表之舉,此時始知這女子深藏難言的心思,想是玉階上那兩個攜手相立的璧人,終使她承受不住痛至心底的情思。
如此,還要款款笑對,衷心祝福,亦做得趨于完美。
做得多好,心底的痛便有多深。
她無言,于文筠卻微微一笑,眸底濕意染得眼睫如墨畫就,「你說這世上,要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又喜歡自己的人,是有多麼不容易。公主,我很羨慕你。」
她靜默許久,情之一字最難勸解,局外之人的安慰之詞再多也無益,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道︰「叫我名字吧,文晉對我來說已是過去,公主這個稱呼听著不習慣。」
「嗯。」于文筠輕輕點頭,眸光卻隨著步下玉階的那個身影。
裴玉牽著司馬凌雪的手,一路微笑示意,在行至楚清歡面前時,他眸光漸深,笑容卻越發燦爛。
楚清歡對著他實難笑得出來,眸光越過他看向一身盛裝容顏越發明麗的司馬凌雪,見她面色帶粉,雙眸明亮,曾經執掌一國政務面對百官亦能不變色的女子,如今並肩站在心愛的男子身邊,終究多了絲小女兒的姿態。
眸光相對之際,彼此微笑頷首致意。
一個女子的大喜之日,她又怎可不報以笑臉。
裴玉已越過她,向于文筠一笑。
于文筠回以微笑,輕輕道了聲「恭喜」,然就在他們擦身而過之時,眼角一滴晶瑩滴落,濕了粉妝。
楚清歡心中輕嘆,轉眸看向別處,卻踫上對面一雙漂亮清透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今日亦是一身繁復盛裝,被人精心裝扮過的臉越發粉女敕細致,亭亭玉立,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這是裴玉最為心愛的妹妹,在這種最該高興的日子卻未見露出笑臉,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就那般盯著她,水光隱隱,霧氣蒙蒙,象掉進碧波里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