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桓神情淡淡,「實話兒臣都已經說了,不知父皇還要兒臣說什麼。」
「跪下!」蕭天成驀然一聲低喝。
聲音雖低,內殿中的楚清歡卻听得分明,她眸底一沉,往前掀起一重紗幔,衣角上忽覺得一滯。
她回頭,卻見寶兒雙手拽住她的衣服,大眼楮里一片緊張,對她無聲地作著口形,「不要出去。」
她默了一下,亦對他無聲道︰「我知道,只是想看看外面的情形。」
寶兒只是扯著她不放。
她抿著唇,抬眸往隔斷上望過去,見到中間有一處是幾個圓形鏤空裝飾,上面只糊了層薄薄的細紗,外面的光線毫無遮擋地投射進來,在紗幔上映出一個個精致美麗的影子。
她抬手指了指,寶兒卻仍不肯,她二話不說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一起朝那邊靠了過去。
細紗很透,內殿又沒有點燈,因此要看清外面的景象並不是問題,她湊近其中一處往外望去,便見蕭天成背對著內殿而立,而嚴子桓——直直地跪在了他面前。
「可知道朕為何要你跪?」蕭天成的聲音壓抑著怒意。
「兒臣不知。」嚴子桓平淡地回答。
「還敢說不知?」蕭天成一指矮榻小幾,上面的小爐內火光如豆,「你若是在睡覺,為何還要煮水?莫要告訴朕你是忘了。那壺里的水並不多,必是已經用了一些,可茶又在何處?若是收拾了,為何不熄爐火?」
嚴子桓輕垂著眼睫,神情未見起伏,只隱去眸中一絲暗色,是他不夠細心,以為沒有落下痕跡,結果還是疏忽了。
「蕭慕,你是朕的太子,是以後要繼承大位之人,怎可如此兒女情長,優柔寡斷!」見他不作反應,蕭天成的怒氣漸漸抑制不住,「那楚清歡是什麼人,不用朕說你也清楚。她來往于其他各國,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攻入齊都,反了朕,奪回皇權麼?這樣一個隱患,朕怎麼可能容她存活于世!」
「她今日敢潛入皇宮,敢當眾射殺于朕,便對朕存有必殺之心。這樣的人,一日不除,朕又怎能安心?難不成,你想眼睜睜地看著她殺朕?」蕭天成轉身朝內殿方向看了一眼,沉聲道,「朕再說一次,把她交出來,你今日之事朕一概不究。」
嚴子桓沉默地跪于地上,仿佛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然而這種無聲的對抗反而更為激怒了蕭天成。
「蕭慕,朕一次次包容你,不代表朕會永遠包容你。」蕭天成冷哼一聲,臉色徹底沉下,一甩衣袖越過他往殿外走,「既然你執迷不悟,朕就此燒了這東宮,將她燒死在這里。」
「父皇!」嚴子桓驀然站起,快走兩步擋在他面前。
蕭天成眼中盡是煞氣,「怎麼,改變主意了?」
嚴子桓緩緩搖頭,「父皇要燒東宮,兒臣無話可說。但是,父皇也不要期望兒臣會走出這座寢殿。如果父皇真要將她燒死,那便將兒臣一塊兒燒了吧。」
「啪!」明黃衣袖揮過,響聲震徹大殿內外。
嚴子桓當即踉蹌著倒退了兩步才勉力站穩,比常人要白要透的肌膚迅速紅腫一片,五個指印根根浮起,淡色的唇角破裂出血。
楚清歡雙拳倏然收緊,轉身要出。
腰間猛地被人抱住,一雙細小的胳膊死死死死地抱著她,環過腰的雙手緊緊扣在一起,用力到指尖充血,指節發白。
這雙胳膊從未練過武,也未提過重物,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粗細,此時這般抱住她,便是使了全身的力。
她低頭看著這雙手,順著這胳膊慢慢往後看,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蓄滿了淚水,一搖頭,那淚水便一串串地滾落下來,沿著粉白的小臉滴在錦衣上,很快形成一塊深黑的水漬。
他拼命地搖頭,拼命地反復著三個字,眼里全是無聲的懇求——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這個從小跟著嚴子桓養尊處優的孩子,這個對她抱有極大不滿的孩子,這個將他家公子看得比天還要重的孩子,此時不顧他家公子被打了耳光,沒有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而是拼了命地叫她不要出去。
蕭天成震怒之下出手極猛,直到看到嚴子桓被打出兩步,而掌心又震得發麻,才覺出自己下手有多重,眼中頓時閃過一抹懊惱疼惜之色,但在看到他腫起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時,心里那火又燒了起來。
「逆子!」他恨聲罵了一句,抬高音量喝道,「來人!」
守在殿外的禁衛立即推門而入。
鐘平等人亦齊聚到門口,剛才那一巴掌他們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險些就要沖進來,但到底沒敢,此時門一開,便都沖到門邊,焦慮地看向嚴子桓。
「把太子押出去!」蕭天成令道,「命人起火,將這東宮燒了。」
「誰敢!」嚴子桓緩緩拭去唇邊血跡,如玉的臉頰半邊紅腫可見細細血絲,他卻似乎不覺得痛,緩步走到內殿前,回身,站定。
身上披著的夾衣早在那巴掌過來時便已跌落在地,此時他只著了件單薄的里衣,顯得身量亦如那里衣一樣單薄,象是風一吹便能倒,然而他卻將脊背挺得筆直,淡漠掃過那些沖進來的禁衛,再落在蕭天成臉上。
不說話,只是這樣看著他,沉默的姿態不可撼動。
楚清歡閉了閉眼。
寶兒的眼淚如泛濫的洪水,流得不可抑制,一點一點滲入她後背的衣衫,濕漉漉一片,似熱又涼。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較量,更是太子對皇帝威嚴的挑戰,蕭天成,可能容忍?
「你在威脅朕?」蕭天成話語中透出的沉怒讓禁衛與鐘平等人心驚。
「兒臣不敢。」
「你做都做了,還叫不敢?」蕭天成冷笑,「你一次次壞朕之事,朕一次次原諒你,你是不是以為,朕非要你這個兒子不可?」
「兒臣不敢。」
蕭天成連冷笑都沒了,陰鶩的眼神盯了他許久,再冷冷一瞥內殿隔斷,忽地轉身,大步出殿。
「給朕盯著東宮,連蚊子都不許飛出去。」
殿中禁衛連忙隨蕭天成離開,鐘平等人等他走遠,皆急急奔了進來,待看到他的模樣,連眼眶都濕了。
「公子,你怎樣?」鐘平哽著聲問。
「把門關上,你們都出去。」嚴子桓閉了眼,語聲很輕。
「公子……」
嚴子桓卻不再說話。
鐘平盡管擔憂,卻不敢忤他的意,給眾侍衛做了個手勢,一起輕聲退了出去,並關嚴了門。
門一關上,一個小小的身子便從里面沖了出來,抱著他就哭。
「他怎麼能打你……嗚嗚……他怎麼能打你……」
「這巴掌多疼啊……嗚嗚……我听著就疼,疼……嗚嗚……」
「你說他從來都不罵你,更沒打過你……嗚嗚……我再也不信你了……」
嚴子桓模著他的頭,似乎借著這一動作在慢慢地撫慰著自己,疲累得連話都不願多說。
「你也出去吧。」良久,他拍了拍蹭了他一身鼻涕眼淚的孩子的臉。
寶兒滿臉淚痕地抬起頭,見他輕蹙著眉頭臉頰半邊紅腫半邊蒼白的模樣,更是心疼得淚流不止,雖然不舍,便仍乖巧地點頭,抽泣著道︰「嗯,我給公子去拿藥消腫。」
他胡亂地抹了把臉,便開門出去。
隨著那一聲闔門的聲響,嚴子桓才徐徐睜開眼眸,一抬步,身子卻晃了晃,他忙伸手去扶牆,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更快地扶住了他。
他輕輕一震,臉上倦意頓時掃去,輕聲笑道︰「楚楚,你快去睡,我去把燈調暗些。」
他未回頭,放開她的手就走向邊上那盞落地長燈。
楚清歡沒有出聲,也沒有阻攔,看著他走過去,拿開燈罩,用銅簽去按燈芯,然後,手一抖,燈火盡熄,黑暗中,他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歉意地笑,「以前沒干過這樣的活兒,下手不知輕重,把燈芯全泡在油里了。」
她站在原地,夜很涼,殿內的火盆早已熄了火,再也不能產生半點熱量,連四周的空氣都變得陰冷潮濕,心也似泡在了一汪水潭里,透心的冷,透心的濕。
視線已不似方才燈光乍滅之時那麼黑,窗外有薄薄的光線透進來,站在不遠處的男子僅著一件單薄衣衫,在這樣冰冷的夜里,一動未動。
她什麼都沒說,走到剛才他險些跌倒的地方,撿起地上那件夾衣,披到他身上。
手指觸到了他的肩頭,指下肌膚微微一顫,她稍稍一頓,拿開,一只手卻飛快地握住了她,那手指冷得仿佛在冰水里浸過,比她的還要冷得多。
她沒有掙。
「楚楚,什麼都別想,一切有我。」他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兩人之間,「我父親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不會對我怎樣,他今晚氣的不過是我太不給他面子,等氣過了就好。」
「你知道麼,其實我並不喜歡當這個太子,所以在東宮,他們都以舊時的公子稱呼我,而不是什麼殿下……可是他佔了文晉這片江山,我這個唯一的兒子不做太子,誰來做……他說的沒錯,我是逆子,逆了這麼多年,總不能一直逆下去……他到底,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