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後傾天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寶兒寶兒

作者 ︰ 墨傾長風

「當!」銳利的箭頭被拔出,扔進銅盆,立即染紅了里面的半盆水。

寬大的床前十來個太醫在忙碌,楚清歡站在床邊一步未移,身上濕衣滴下來的水已將腳下的織錦地毯染濕了一大片,她身上的傷口亦被浸泡了很久,但她仿佛未覺一般,眸光落在床頭男子那張蒼白得隱約可見青色脈絡的臉上。

離齊都一個時辰的路程,他們在路上不敢耽擱,徑直飛奔回了齊都皇宮。

嚴子桓的箭傷雖然偏離了心口要害,但也緊挨著心脈,極其危險,想要救他性命,只有回宮讓太醫施救。

開始時,嚴子桓不斷用唇形跟她說,讓她走,她不顧,只給他簡單地止了血便趕路,他終究經不住昏了過去,直到現在。

看到他們闖宮,宮里的禁衛大驚,欲待阻攔,在看到身負箭傷昏迷的嚴子桓之後,無不駭然,跌撞著跑去稟報了蕭天成,蕭天成當場變色,命太醫院所有太醫前往東宮,讓醫術排在前面的十來名太醫直接進殿,其他人在殿外候命。

鐘平等人都被罰跪于殿外雨地里,蕭天成說,若是太子有所不測,他們便給主子殉命。

而他自己,則從一開始便坐在殿內寬椅上,臉色陰沉地盯著楚清歡,眼神陰郁,不知在想什麼。

楚清歡卻懶得去琢磨,無非就是想殺她泄憤而已。

慎之又慎地忙碌了半日,太醫院老院正終于抹了把額頭的汗,向蕭天成稟道︰「陛下,幸好那箭未傷及心脈,殿下性命無憂,只是經此一箭,失血過多,心神大耗,需得好好調養。」

「只是,」他頓了頓,思慮了再三,才有些沉重地道,「這些年殿下避于世塵之外,自幼所帶痼疾亦相安無事,近來殿下憂思過重,又受此重創,疾癥已有不穩之象,再不可心緒波動,經受刺激,否則……」

頭發花白的老院正眼眶微微一紅,竟有淚光隱隱閃動,蕭天成目光一震,緩緩閉起眼楮,揮了揮手,一瞬間似是疲倦至極。

院正不再言語,轉身看到受傷濕衣的楚清歡,默然留了些傷藥下來,隨後領著一眾太醫收拾起醫具悄然退下,直到殿內再無聲響,蕭天成才再度睜眼,一睜眼就觸上楚清歡清冽的眸光。

「什麼痼疾?」她看著他,冷冷地問,「他得的是什麼痼疾?」

蕭天成面無表情地盯了她許久,疲倦之色漸隱,輕哼一聲起身,「看到慕兒的份上,先留著你這條性命,但你不要以為朕會就此放過你,你好自為知。」

說罷,他看了眼依舊昏迷的嚴子桓,拂袖而出。

她慢慢握起拳頭,看向面色蒼白如紙的嚴子桓,到底是什麼樣的痼疾,以致讓老院正眼泛淚光,連帶著讓天成對她如此寬宏?

「公子……」一直在外面不敢進來,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寶兒奔了進來,一頭撲在床前,眼楮紅腫得象兔子,又怕吵到他而強自忍著不敢哭出聲,眼淚一串串地順著粉白的小臉滾下來。

楚清歡拉起他,走到外殿。

所有禁衛都已被撤走,東宮又恢復了以往那個清靜的東宮,鐘平魯江等人被赦免了罪罰,都無聲地站在內殿外,遠遠地看著嚴子桓,高壯的漢子都是淚光閃爍。

楚清歡跟寶兒面對面站定,為他抹了眼淚,輕聲道︰「寶兒,你老實告訴我,你家公子的身體到底有什麼病。」

寶兒象是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猛地拍開她的手,「誰說我家公子有病……他沒病……他什麼病都沒有……」

楚清歡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連連後退,看著她眼楮亂轉,不敢正眼看她,看著他驚慌得象只受驚嚇的小鹿。

「寶兒!」鐘平啞著嗓子,重重地喊了他一聲。

他驀地頓住,抬起頭無助地看著鐘平,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我,我……哇……」

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放聲大哭。

壓抑了很多年,忍了很多年的眼淚,從來都只敢躲在被窩里偷偷地哭,哭完了又慶幸公子至今好好地活著,象每一個身體康健的人一樣,甚至歡喜地想,老天爺還是開眼的,這些年來公子的病都沒有發作,該是好了吧。

他被公子撿回來的時候還很小,剛懂事,那時候公子的身體很不好,每天藥不斷,屋子里整日彌漫著的都是藥味,一身白衣神情蕭瑟的公子孱弱得仿佛隨時都可以隨風而去。

那時候他不明白,看著鐘平他們進進出出,也不知道該怎樣幫忙,只知道他不想這麼好的公子有事,于是每天晚上就去後院的天井跪著,對天祈禱,祈求老天保佑公子的病快快好起來。

後來他長大,也漸漸明白了公子身子弱的緣故,那時候他覺得老天不公,好人為什麼反而要生來受苦?之後,他每天都睡在公子床前的腳踏上,經常會在半夜醒來豎著耳朵听床上的動靜,如果听不到呼吸聲,就會萬分緊張地起來去模公子的鼻息。

也就是那時候,他懂得了擁有的珍貴和害怕失去的恐懼,這種恐怕一直延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公子的身子慢慢好起來,才漸漸淡去。

而當公子對他綻開第一抹微笑時,他覺得世間萬物都不及公子的這一個笑容美。

他以為他們會在山里一直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可後來,這個願望成了奢望。

公子下了山,入了這個濁世,身上多了濁世的顏色,當公子第一次換下那件白袍換上價值千金在他眼里卻俗氣艷麗的金綃衣時,他哭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哭,只覺得心里莫名地害怕,害怕這種改變,害怕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塵世。

而如今,他終于明白了他在怕什麼。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哭著,話說得沒頭沒腦,「你以為陛下真的沒有責罰他麼?不是的,不是的……他被罰跪,不認錯不保證今後再不做那樣的事,就不許起來……他就那樣跪在那里,不吃不喝地跪,他是身體有病的人呀,那樣跪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

「他本來就瘦,現在更瘦了……那種事做一次被罰一次,能不瘦麼,可他就是不肯改……誰也勸不動,勸不動……」

「偏他每次還笑著,他越笑就越讓人想哭,他這是笑給誰看呢,笑給誰看呢……該看的人看不到,不想看的人天天看看,我們也會受不了,他怎麼就不替我們想想,我們的心也是肉長的呀……」

「大夫早就跟他說過,一生無風無浪或可長命,若心血耗費過大則可能活不過二十五歲……二十五,他今年都二十三了……好好地在山上多好,偏得來,來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去招惹人……」

「那是他能招惹的人麼?人家有未婚夫,還跟他有血海深仇,怎麼能招惹……招惹了還把自己的心給搭進去了,心是隨便能給人的麼,那是心呀,一個人只有一顆……」

「若是別人把心拋出去也就罷了,他能一樣麼……他是有心疾的人,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心沒了可怎麼治,怎麼活……」

「還不如和東庭那公主和親的好,和親了說不定就把心收回來了……可那公主拒絕的時候,他笑得那樣高興,那樣高興……高興做什麼呢,再怎樣人家也不會嫁給他……」

一聲聲悲泣回蕩在清寂的殿中,小小的孩子蜷縮著身子號啕大哭,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要將這天大的委屈都宣泄出來。

鐘平幾次想要制止他,可終是閉眼流淚,任他哭了個夠,說了個夠。

侍衛們也都看著殿上的梁木,長淚肆流。

楚清歡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身子磕在堅硬的桌角,她一手撐住桌面,傾盡了全身之力才使自己緩過了那一剎那間的眩暈。

她從不知,從不知……

她只看到他象只花蝴蝶一樣,圍著她楚楚楚楚那樣地叫,從不知他為她做的那些。

做那種事,說的就是為了她而擋去這一次次追殺之禍,憑他一人之力,對抗著父權皇權,將後果全力擔下。

她以為葉蘭雅說的就是全部,驚訝于這些不為她所知的事之後,以為蕭天成當真沒有為難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再怎樣也會愛惜著。

可誰會知道,蕭天成到底還是責罰了他。

她該想到的,養尊處優的他,好端端的怎麼會消瘦。

他什麼都沒有跟她說,每一次見面都光鮮亮麗容光煥發,見了她就象蜜蜂見了蜜,滿眼里都是被他喚作楚楚的人。

他若無恙也罷,可是,他有心疾,先天性的,這個結果到底太過殘忍了些。

尤其是這一次,為了她公然與他父親作對,冒雨奔波只為牽掛她的安危,偏偏患有這種病的人根本淋不得雨,趕不得急路,更受不得傷。

這險些致命的一箭,可能真會要了他的命。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他那讓人無法忍受的重度潔癖,他那奢侈到讓人發指的享受,他那弱不經風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

這些被她深深嫌棄過的惡習,並不是他的過錯,他生活的環境,他身邊的人,都造就了這一切。

他肯定是不願意的。

不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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