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從沒拉窗簾的窗台跑了進來,大大咧咧興高采烈毫不客氣地灑了滿滿一屋,舒默和我就站在這一池光亮里,連同那杯不斷騰起白色霧氣的熱水,寂靜無語。(鳳舞文學網)
我不排斥陽光,但被它照到也不見得有多麼歡喜,獨自的時候,還是呆在陰暗潮濕的角落會更讓我覺得自在。我之所以在陽光下說著笑著跑著跳著站著鬧著,那是因為舒默要在陽光下。舒默喜歡站在陽光下,而我喜歡站在他身邊。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長時間呆在直射的日頭底下,哪怕是冬日傍晚最柔軟的夕陽,也會讓我產生一種中暑似的眩暈感;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陪他在正午的烈日下酣暢淋灕地打上一場球,就像跑了一場馬拉松一樣會耗掉我三四天的體力;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去年夏天陪他在海邊度假的時候,我始終穿著比基尼躺在大陽傘下裝模作樣地喝冰鎮西瓜汁真的不是因為我怕水。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些,是因為我不想因為我而影響他本應正常的生活,影響到他作為正常人應該享受的快樂,我是他生命里一場不期而遇的意外,從十年前開始,在未知的某一天將會結束,而這幕怪異得華麗麗的劇情是于他于我,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不可抗力。我竭盡全力地粉飾太平,拼了命地故作鎮定,卻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敗在舒默受傷的眼神里。
我們在一起的十年里,他跟我學會了投籃擊劍把妹喝酒,從默默無聞成績平平的插班生變成了玉樹臨風妙手回春的內科醫生,他可以讓他的導師多年後還會驕傲地笑著回味自己當年曾有一個多麼出色的門生,他可以從鬼門關拉回一個又一個或年輕或衰老的生命,他可以用一個微笑讓碧小野那樣的小護士們做夢都笑醒。
但他卻還是會因為眼睜睜地看著我在他面前倒下卻束手無策而流淚。他踫不到我,幫不了我,醫不好我,救不回我,不管他再怎麼想,再怎麼努力,都是不可能。
這是該死的不可抗力,他怎麼樣都不行。
所以我常常會想,如果那時候沒有遇到我,舒默是不是會更快樂。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碧小野正舉著座機話筒彎著腰在桌子上記著什麼,她的身體正對著門口,從她解開三顆扣子的寬大領口可以隱約看到她兩大瓣切開的白隻果一樣豐滿搖曳的胸部。听到舒默來了,她匆匆地掛上電話,抬頭沖舒默露出一個殷切的笑容,被刷得粉嘟嘟亮晶晶的嘴唇一開一合︰「舒醫生,你回來了。剛才院秘來電話,說院長身體不舒服,下午的會議臨時取消了,晚上所有科室領導直接去院長家聚餐。地址我已經幫你記下了。」
碧小野急急地揚起了手里那張薄薄的紙片,上面用雋秀的字跡一筆一劃地記著一行詳細的地址,看得出字寫得很用力,不知道是因為太急還是什麼,有幾個勾折的地方鋼筆尖都劃透了紙背。
舒默走過去的時候兩只手還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等到了碧小野面前的時候才一只手抽出來,把那疊因為節省時間提前蓋好印章的診斷說明書從碧小野眼皮下拿過來,「嘩的」一聲拉開辦公桌下的抽屜,嘩啦丟了進去,又猛地合上抽屜。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碧小野,眼神里倒也看不出明顯的厭惡,仿佛只是在客觀地陳述一個事實︰「碧護士,我不在的時候,請不要隨意動我的東西。這是家教問題。」
碧小野狹長的貓眼瞪得又大又圓,大概被舒默莫名其妙的火氣嚇呆了,微微張開的紅唇哆嗦了半天也沒吐出只言片語。
「那支筆我不要了,送你好了。」舒默拉開椅子,給她下了逐客令,「走的時候門不用關。」
我看著碧小野強掩著淚水奪門而出的背影,搞不好,她是真的喜歡舒默也不一定。
快下班的時候,我跟舒默說我想一個人待會,出去逛一圈,要想點事情。他想了想,說讓我先回家,他去院長家參加那個什麼聚餐。他背對著我,拿著一只淺綠色的塑料水壺澆著窗台上那幾盆花︰「我盡量晚點回去,你一個人在家想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是別出去,外面太亂。」
世界再亂,跟我有什麼關系?私家車再多也撞不死我,小偷再多也偷不到我錢包,拐賣人口的人販子真要看見我搞不好會自裁雙目。我撇撇嘴,沒說什麼,轉身出了辦公室。
我朝樓下的護士休息室走過去,路過重癥加護病房的時候,特意在二十四房門口停了一下。因為門上的窗口很小,我眯了眯眼楮也看不清晰,就直接邁了進去。
房間的顏色很單調,四面牆壁連同床單被子,都是一如既往沒有生氣的石灰白。屋子里很安靜,維持她生命的營養液「啪嗒啪嗒」地從倒掛著的玻璃吊瓶里滴進橡膠軟管里,沿著那細細的膠皮管道,緩緩進入她左手背上插著針頭的血管里。她微弱輕緩的呼吸聲倒是很平穩,沒有帶呼吸面罩的她今天看起來狀態不錯,白皙清秀的臉龐看去來安靜從容,緊閉著的雙眼泛著圓潤的珠光,兩排縴細修長的眼睫毛俏皮地翹起。她看起來和大街上任何一位健康的少女沒什麼不同,就只是睡著了而已。
警察找不到她的家人,醫院也束手無策,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今年多大,她的家住在哪里。她被這個世界拋棄了,躲在這個沒人知道的角落里,苟延殘喘的活著。呵,听起來是不是有點熟悉?
我自嘲地笑笑,這麼可憐,多像我啊。
舒默為什麼對這個孩子這麼格外關照,僅是因為她是他在這所醫院經手的第一位病人還是什麼,我不清楚。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對她有種莫名奇妙的關注和期盼。我會不知不覺中把她當成世界上另一個我,幻想著有一天她睜開眼楮,而我從她的身體里醒來,用她明亮溫暖的眼楮重新看看這個世界,看看舒默。
搞不好,那個時候會發現一切都不過是場夢也說不定?我會舒服地伸個懶腰,轉身感嘆自己剛才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里面我死了,還遇到了一個對我很好的男孩子,他讓我陪他一起吹生日蠟燭,還會做好多好的的菜給我吃,他長大以後會成為一名很棒的醫生,惹得那群小護士們擋不住的犯花痴。他叫舒默。
可是這樣的話,似乎更糟。如果我醒來,發現連舒默都是假的,以後每一天睜開眼楮,第一眼看到的也不會是舒默,我會怎麼樣?
想想就知道,我寧願死了也不要那樣。
我進休息室的時候,碧小野正對著鏡子掰著眼皮涂睫毛膏。她舉著黑漆漆毛絨絨的刷頭,貼著眼皮沿著睫毛根部,把濃稠的睫毛膏一層一層密密實實地裹在每根睫毛上。刷好了一只眼楮,她放下了手,收回了下巴,對著鏡子眨了眨眼楮打量著。我就站在她身後,看著鏡子里她涂著唇彩的嘴唇忽然動了動︰「你覺得怎麼樣?」
我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她在跟我說話。我左右環顧一周,沒發現屋子里有別人。正當我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地板上的時候,才瞅見一個細細的白線從她耳朵眼兒里軟軟地垂下來,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到她右邊的白大褂口袋。那個白布口袋被映得通亮,好像里面裹了小圓燈泡。我回魂似地大出一口氣,這才反應過來她原來是在打電話。
「是吧,給臉不要臉吧?」碧小野甩了甩馬尾,細長的貓眼斜斜地插進烏黑的雲鬢里,「喝過洋墨水就了不起?不知道仗著誰的關系,空降到這里當了主任,眼楮還就長到眉毛上了!下面那些有經驗有資歷的醫生意見海了去了,正商量著跟院長去鬧呢。他還不知天高地厚自我感覺良好著呢,我誠心誠意待他,居然拿賊一樣地對我!給臉不要臉的撲克臉,成天連個誰欠了他錢似的,都什麼二五八萬的!」
我眯起了眼楮,抱著胳膊站在她身後,透過鏡子看著她惡毒地說著舒默的壞話,說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細碎的白色泡沫隨著她嘴唇快速的翕張慢慢在她看起來滑膩膩的嘴角堆積,她斜插入斌的深褐色貓眼泛著犀利而邪惡的光,她的面孔看起來活力四射,活像一株施了高效復合化肥而茁壯生長的罌粟。真好,這副嘴臉才適合她。每天看她在舒默面前刻意地低眉順眼柔聲細語,就好像看著舒默在給她一遍一遍下著緊箍咒,擰巴得我都替她難受。
「碧護士!」門外傳來一聲呼喚,「十五床病人要拔針!」
「來了!」
碧小野昂起白皙的脖子,扯著嗓子應了一聲,匆匆地對著耳邊的迷你mic說,「不說了,我要去忙了,回頭聊。」
我站到她剛才離開的鏡子前,聞著空氣里殘存著她溫熱的廉價香水味,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我搖了搖腦袋,看著鏡子里自己白皙紅潤的臉蛋,豐盈圓潤的下巴,黑葡萄一樣烏溜溜圓的眼楮。真是沒有一個地方跟碧小野像,怪不得舒默不喜歡她。
我閉上眼楮,在腦海中勾畫著碧小野那張時刻透著隱隱誘惑的貓臉,在睜開眼楮的時候,滿意地看著鏡子中陌生的臉,捏細了嗓子,斜著眼楮挑了挑此刻鏡中已經縴細飛揚的眉眼,裝模作樣地撇了撇嘴︰「什麼呀,喝過洋墨水就了不起啦?給臉不要臉,都什麼二五八萬的!」
我想象著舒醫生看到我的這幅模樣,樂不可支地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西城區不算是t城的繁華地帶,早些年的時候,一些國有工廠建在這里。後來時代變了,工廠陸陸續續倒閉,這里被開放商一塊塊開放,現在變成了一個遠離喧囂市中心的清幽高檔的別墅區。
我很詫異這些話會像新聞聯播里某段回顧改革開放三十年時代變遷紀錄片的背景音一樣在我腦海里響起,就在我坐在出租車里望著窗外不斷閃過的西城區景象的時候。我不記得曾經來過這里,最起碼死了之後沒有。我變成鬼沒多久就遇到了舒默,我們兩個小屁孩一直都只是在聖爵附近晃蕩,頂多跑去十字街打打牙祭。回國之後,舒默天天家和醫院兩點一線地跑,早晚餐在家,午餐在醫院附近西餐廳解決,程序設定得像機器人一樣穩定。
窗外暮色中泛著幽幽藍意的綠化帶飛快地閃過,遠處還能隱約看見層疊的山巒的模糊輪廓,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園一園的別墅群,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但顯然它們存儲在我記憶的某個深處,最起碼,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