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紅翎身為三夫人之首的淑妃,又得離帝親下口諭暫代皇後之職處理後宮一切事務,因此,如今的她不止肩負關氏一族,近在眼前的就是來自六宮的矚目。
期待有之,暗咒有之翻。
只消她行差踏錯一步,就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多少人等著看她死啊……
大婚第二日,她需在卯時起身,卯時中在自個兒的寢宮接受眾妃嬪的恭賀,一同用完早膳後,正三品以上隨她前往仁壽殿,向兩宮太後請安羆。
艱辛的道路才剛剛開始。
頭上有兩尊弄權擺勢的大佛,底下那一干小的正是風華正茂滿心憧憬時。
眾貴女們躍躍欲試的入宮來,皇帝在她們的眼中都成了獵物。
關紅翎自己呢?
明著沒人敢說出來,私下里,多是將她當作浩蕩皇恩榮寵最大的擋路石罷!
楚蕭離對她的‘看重’,委實讓她倍感壓力。
更之余……
卯時正,兩位尚宮領六局二十四司女官整齊的出現在昕露宮,按著祖宗的老規矩,將如意吉祥的話說了個遍。
關紅翎竟然听得頭皮發麻,不為別的,只因這里頭有一人,原本該與她平起平坐。
此人正是尚寢局的管事——慕容紫。
獨自坐在凌亂的床榻上,身著華美的寢衣,香肩半露,青絲垂散,鼻息里被驕奢浮靡的淡香所充斥。
滿室旖旎。
帝妃大婚之後該有的假象俱全,關紅翎卻在琢磨一個女官在想什麼。
隔著重重華帳,她看似穩重端坐,雙眸卻竭盡所能的向外張望,想看清楚慕容紫此時是個如何的表情。
連她自己都覺著這絲念頭很是不明所以,但就是沒得辦法!
除了在宮裝的穿戴上比昨兒個要稍顯隆重,慕容紫仿佛和往常不得分別。
依著關紅翎此時望去,立在六重紗帳外的女子站姿筆挺,身形輪廓上上下下,無不透著六局女官當有的規矩。
不卑不亢,不驕不躁。
至于說情緒?
那真是探不出個所以然。
在蘇城的時候關紅翎就主動與慕容紫有過交集,當時已覺得此女心思深沉。
城外慕容紫沒有跟霍雪臣走,全可看作是顧全大局。
說了那些拒絕的話,也並不意味著兩人之間就此了斷。
後而回京,以霍雪臣的家世出身,在宮中做御前統領,外掌神策營精騎,听著光鮮,實則不過是皇帝的貼身護衛,與能在邊疆立戰功的將領相比——差太遠!
鄂國公為此氣得罷朝半個月,霍雪臣依舊我行我素。
要不是對慕容紫有情,怎可能做到這一步?
雪宮祭祀時發生的種種,關紅翎被雲陽殿下是為女兒身一事教得險些亂了方寸,卻也將楚蕭離和慕容紫之間的微妙看在眼里。
再加上昨夜……
回想萬歲爺那將周圍所有視如無物,心中只放著那一人的畫面,關紅翎就覺得,怎的這兩人看起來是一場還未有定數的落花和流水?
沒準楚蕭離要封慕容紫為後,人家還不願意呢!
宮里頭爭寵,爭的無非是那一個男人的寵愛。
莫說奢想一國之君能天天巴心巴意的對你,多看你兩眼都是天大的恩賜!
可眼下的情況全然反了過來,若關紅翎能看清楚慕容紫的態度,心里也能有幾分底,關鍵是——看不真切!
不禁,淑妃娘娘在這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局勢面前,茫然了……
默了半會兒,帳外的禮教嬤嬤咳嗽著提醒了兩聲,她驀地回過神來,整理了思緒,用著主子高高在上的語調,「從今日起,本宮入主昕露宮,代皇後執掌鳳印,管理後宮事務,少不得六局的幫襯,往後有勞兩位尚宮大人,還有六局的諸位了。」
柳雯璀與杜欣同是頷首,「謹听淑妃娘娘示下。」
在她們身
後的二十四司女官隨之齊聲,一派主善僕從的寧和之象。
大家心里揣著明白,只要後位一日懸空,淑妃不犯太大的過錯,這三宮六院里除兩宮太後,所有人皆以她為馬首是瞻。
按照禮俗,關紅翎側首對外宣了個‘賞’字,除了尚寢局一眾留下,其他人畢恭畢敬的退出。
須臾,寢殿里少了大半人。
關紅翎還是覺著不對,眼見時辰也還早,她索性揮手吩咐,「你們先下去,本宮有話要單獨與慕容大人說。」
……
對于淑妃娘娘要單獨說話,慕容紫非但沒有不妥,反而覺得理應如此。
待人都退下,聞得關紅翎語態無奇的吩咐‘近身說話’,她應聲,移步踩上玉石階,逐一穿過六重帳。
妃嬪的寢宮里,用的床帳是一講究。
七品御女以下皆只能用一重,上至五品才人用二重,往上遞增。
九嬪是五重帳,到了三夫人和貴妃便有六重,皇貴妃是七重,做到獨一無二的皇後,也只有八重帳。
每層材質不同,一重賽過一重的連城。
據傳在大楚史上,只有一個女人享有九重帳,與帝同尊。
有趣的是,那個女人還並非皇後。
這則故事是慕容紫無意中在野史里看來的,此時應景的想起,頗感到有趣。
畢竟她看的那時只是單純的好奇,而眼下她竟在琢磨︰會不會有一天,她醒來第一眼望見的除了枕邊人,還有象征權利地位,更匯聚萬千寵愛的九重帳?
女人的虛榮,其實是一種野心。
許是因為昨夜無端端將整個無淚宮收獲于袖中,使得慕容紫心緒還算平和,來到關紅翎的跟前,她低首有度道,「娘娘請吩咐。」
與之相反,關紅翎見她面色無瀾,儼然一副恪盡職守的女官形容,心中更加沒底。
只她好歹是關家嫡長女的出身,早就歷練得喜怒不行于色,大家知根知底,橫豎豁出去了!
心念一定,她連話都懶得說,冷不防抓住面前狀似鎮定冷靜的人兒就往床榻里拉——
慕容紫大詫!
琢磨過她或許會找自己單獨說話,卻沒想到她會直接動手啊……
不受控制的往前踉蹌倒去,隨著關紅翎迅捷的動作,一道寒光自眼前晃過,匕首?!!她到底要做什麼?
緊張瞬間自腳底騰升,還沒竄到慕容紫的頭頂,她整個人往床榻上撲,被抓住的那只手的食指驀地泛出痛感。
「啊——」她痛呼。
「別叫喚,又不怎麼疼。」關紅翎輕描淡寫的風涼。
慕容紫回頭去,就見她拈著自己被匕首割破的手指,認真的往一張雪白的帕子上擠血滴。
……霎時什麼都明白了。
唯有無語!
早在半個時辰前,楚蕭離神清氣爽的走得干脆,只留下了一個千古難題給他的‘愛妃表妹’——那張塵埃不染的喜帕要怎麼辦啊?
不恥問萬歲爺,萬歲爺很體貼的與她計策,說︰割手指。
他瞅著前朝舊籍里都這麼寫過,應當能瞞得了關氏派來的禮教嬤嬤。
但是呢,萬歲爺也是血肉之軀,怕疼,故而這件事情還需勞淑妃自個兒動手。
關紅翎就想不明白了,你怕疼,難道我不怕?
拿著匕首照著自己的手指頭比劃半天,她感到深深的不妥。
就算割指濺血瞞過去,要是待會兒請安的時候被姑母看到她受傷的手怎辦?被姑母看到不要緊,被蕭太後看到,免不了要被奚落一番。
畫虎不成反類犬,往後她更別想在宮里過上好日子。
細想下來,還不是割手指就能瞞天過海的事!
正在難的時候,外面的六局就來請安了。
看到慕容紫的那剎,一箭雙雕的計謀涌上心頭。
關紅翎是個直接的人,要強的性子勝似男兒,事事講求個全美,說
到出手,那真是快很準!
她捏著慕容紫的手指擠了半響,一手捧著攤開的白錦帕左右來回倒騰,末了還征詢意思的問,「你看這樣像嗎?」
慕容紫腦袋都漲大了,以一種不太美觀的姿勢趴在床上,費力的扭過頭來哭笑不得道,「我哪里曉得?」
關紅翎動作稍頓,正色與她凝視過去,懷疑又不解,「在蘇城的時候,你與皇上不是已經……」
抬手打住,慕容紫相當艱難,「那時……奴婢與皇上不太熟。」
不太美好的開始,誰願意將巨細謹記在心?
關紅翎挑眉,目光里充滿了狡黠。
她想再問,那時不熟,那如今熟不熟,熟到了哪一步?
可若問了就會顯得自己被動。
慕容紫深諳于此,同是一笑,「娘娘還想知道什麼?奴婢知無不言。」
「免了。」關紅翎態度強硬,將她放開,再隨手扔下一支藥瓶,「自己上點金創藥吧。」
說完便站起來,開始兀自做整理。
穿戴的華服就擺置在旁,她沒有太多講究,拿起只管往身上穿,邊道,「你莫怨我,並非我受不得這點痛,只若被蕭太後在妃嬪們跟前抓了現形,我自己不好事小,連累姑母和關家事大,再者說……」
望了望手中剛拿起的腰帶,關紅翎溢出嘲諷的笑,自覺荒唐。
這都算什麼事?!
她出言爽快,慕容紫也不講客氣,坐在床鋪上慢吞吞的給自己的手指頭上藥止血,接道,「再者說娘娘割奴婢的手指,一則免去娘娘所言的擔憂;二則,也替皇上作了個證,奴婢說得可對?」
「奴婢?」關紅翎側首真真的睨了她一眼,對上那雙狡猾的眸子,方是醒悟。
楚蕭離和慕容紫本就是一路人,相互算計著玩,全當樂趣!
別個想橫插進去,能是能,最多為他們增添調劑。
到頭還得兩個字——多余!
「我也懶得與你繞圈了。」想著這些情情愛愛的關紅翎就頭疼,索性直言道,「在這宮里宮外,唯與我關氏一族相干的事會將你我分于對立,其他的,你勿要把我算進去。」
縱使到了此一時,她都不覺著自己是楚蕭離的妃子。
爭寵?算了吧,自小就不得這個喜好!
慕容紫當真欣賞她的直爽,不過她向來不會把話說得太絕對,便只應道,「娘娘今日說的話,奴婢會記在心里的。」
至于其他的,多說無益,她不再言。
關紅翎知道她謹慎,反正該說的都說了,自己圖個輕松!
那喜帕上的血跡還未干,她只好抱手干等。
這會兒早得天都沒大亮,她頭發散亂著,大大小小十幾件的衣裳就只胡亂的套了兩層單衣在身上。
往遠處的銅鏡看去,便是個瘋婆子的形容!
心煩的移眸避開,不巧又望到被攤開放在床榻上那叫人無語的喜帕,加上旁邊坐著一個有恃無恐的慕容紫,哪里是能一輩子當奴婢的模樣?
比正宮娘娘差不離了。
禁不住,嘆聲連連。
莫說關紅翎,就連慕容紫都沒想到今日會是這番光景。
只單是從人口中道出來的話,如何說都簡單。
可若當有一天關家和慕容家針鋒相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些情和愛,都成了空談。
哪怕問楚蕭離,事關皇權,在他那里就沒那麼容易得到妥協了。
自然,這些是慕容紫不會輕易問的。
默了一會兒子,關紅翎像也是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和她心意相通的對上一眼,「別的不說,單這一件,我這里是好說,偶時幫你掩飾都無妨,不過宮里頭這麼多女人,哪怕皇上有心為你,你最好也有個準備,沒得哪一天他不小心叫你失望,你又扯斷他哪根心弦,遭殃的是我們這些個人,唉,造的是哪門子的孽啊……」
慕容紫起身,主動為她整理衣物,淡聲笑語,「船到橋頭自然直罷。」